作者 李家同 2015.08.16

我们老人，白天没事，只好看报和看电视，今天看报和看电视，发现全是有关日本投降的新闻。对于绝大多数的日本人，日本投降是一个历史事件，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好谈的，可是对我这个快八十岁的日本老头子而言，这件事却使我勾起了很多的回忆。


就在我沉入回忆的时候，电话响了，我的孙子打来的，他叫我上网，因为他寄了一个录影给我。我非常喜欢这个调皮又可爱的孙子，当然赶紧上网去看。


这个录影中，我的孙子和他一批宝贝同学都是中学生，在上海的一个礼堂舞台上乱蹦乱跳。我搞不清楚他跳的是什么舞，但伴舞的音乐真是很好听，而且还配上中文字幕，主要的歌词是「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这首歌当然不只有这一句歌词，但是这一句歌词好像最受欢迎，每次台上唱到这一句，台下就会全体合唱起来，显然这首歌是非常受人欢迎的。


我已老了，无论做什么事，做一阵子就会想睡觉，就在我快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回想起我的往事。


我是一个很会念书的人，十七岁就高中毕业了，照说，我应该去当兵，但是我必须接受政府的安排。他们的安排非常特别，他们要派我去上海念大学，希望我能好好地学中文，将来日本要统治中国，我可以有用。


我很快地学会了不少的中文。在上海，我念的是沪江大学的电机系，校方对我这个来自日本的学生特别优待，我的宿舍里只有我一人住，其实也不会有任何中国学生肯和我这个日本学生住同一间房的。同学们虽然对我很好，但是都不会对我亲近，至于追女朋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可是我喜欢打篮球，因此我有机会和很多人一起玩。有一件事对我很有利，我功课很好，微积分和物理永远考试第一名，同学下课纷纷找我问功课，尤其是微积分。


同学中，最和我亲近的叫作「小赤佬」，这当然是一个绰号，上海人叫人小赤佬可能有不好的意思，但也有可能是表示这个年轻人非常讨人喜欢，也一定很调皮。这位同学就是这种人，只要他在，他一定会大讲笑话，他也喜欢体育，打篮球以外，他又喜欢游泳，到了夏天，他一定皮肤黑的不得了，他常常找我去打篮球，他功课平平，所以也常常找我一起做微积分习题。


我从收音机里知道日本的情况相当不好，1945年五月，德国投降，日本在太平洋的战事也节节败退。日本吃第一颗原子弹的新闻传来，我知道日本大势已去。


有一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做功课，忽然听到外面操场上人声嘈杂，还有人放鞭炮，我到操场上去，听说日本已经投降了，我赶紧跑回宿舍，打开收音机，果真日本投降了。


就在外面众所欢腾的时候，我感到害怕起来，整个宿舍大楼只有我一个人，我已经无法念书了，真想大哭一场。


就在此时，我听到敲门的声音，没有等我开门，小赤佬就走了进来。他叫我立刻收拾书包，书包里放满教科书和笔记，然后将身分证件准备好带在身上，他要带我到他家去。他也告诉我不要多讲话，毕竟我的口音会使人知道我不是中国人。


小赤佬的家人欢迎我，让我吃了一顿消夜，我发现他是富家子弟，他的爸爸是一家纱厂的老板。我吃完消夜，感到非常疲倦，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小赤佬已经从外面回来了，他告诉我他找到了日本军营，也知道如何去那里。


我和他搭上了一辆公车，终于来到上海郊外的日本军营，军营门口的卫兵看了我的证件，不敢作主，将我的证件交给了一位比较高级的军官。军官出来问了我几个问题，决定让我进入军营。我正要进去，却想起了小赤佬，我跑出去和他道别，两人几乎相拥而泣。我忽然发现，男人也会流泪的。


回到了日本，我进入东京大学的电机系，一路顺风地拿到博士学位，也成了大学教授。虽然我身在日本，却仍关心中国，我知道共产党所实行的三反五反、大炼钢以及恐怖的文化大革命。对我而言，我最关心的就是小赤佬的下落。


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中国也开始了改革开放的政策。我立刻设法以教授身分到上海去讲学，我当然又回到了沪江大学，甚至找到了一位当年教我微积分的老师，他记起了我，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位日本学生。但他不记得什么学生叫作小赤佬，我知道中国的大学有同学录，而且每年一本，我算出小赤佬毕业的年分，在电机系的照片中认出了小赤佬，查到他的姓名，也找到了他的地址。


我去了小赤佬的家，发现那座豪宅依然在，可是已经变成了一个研究单位的所在地。问里面的人知不知道原来的主人哪里去了，无人知道，但有人猜想他们早已到了台湾。


我因此常去台湾，每次去，都希望能找到小赤佬。人海茫茫，当然找不到，我唯一能做的是给了很多台湾年轻人奖学金。


想着想着，我又想起了我的孙子，我再看了我孙子的录影，发现我的孙子极像我的同学小赤佬。我写下这段回忆，是要给我的好友小赤佬看的，我要告诉他，「你是我的小呀小赤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