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人生》

| | 成為粉絲 | | 轉寄

星夜的默想

文章索引 | « 上一篇 | 下一篇 »


圖片提供/123RF

2010年我從醫學院畢業,服完兵役後,先是在台大醫院新竹分院內科部接受三年住院醫師訓練,之後到恆春南門醫院下鄉服務三年。在這六年的日子裡,上主的美意有時如正午的日頭,有時如黎明之微光,又有時亦如寒夜的稀星。

我曾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被病人家屬指著鼻子大罵:罵我不給他們已宣佈死亡的父親打鎮靜劑,並說如果帶回家之後病人再起死回生,要我負所有責任。雖然明知家屬無理,但諸如此類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創傷,卻真真實實地消磨著當初的熱情和士氣。

這是外人不會懂的,尤其是教會弟兄姊妹,多半會拿出聖經診斷我「失去了起初的愛心」,並說解藥就是「親近主」;簡言之,若是我仍陷在低谷,那一定是我不夠愛主,是我抗壓性不夠,是我犯了罪,是我的錯。

有時,我感到自己就像被拋在野外的游擊隊員,不斷對著無線電的那頭喊著:「呼叫長官,請求支援!」結果,只聽得雜訊和曠野的蟲鳴,再來就是一片寂靜。暗夜中,孤立無援的我只得掏出隨身攜帶的地圖和手電筒,默念著出任務前長官交代的指令,試圖摸索,或說開闢出一條通往天國的道路。

那晚在恆春夜診,外面是晴朗的星空。有位80多歲的老先生,被女兒用輪椅推進診間,主訴一星期以來沒有食慾和體力,當天連站都無法站起。

「應該是感染症吧?肺炎之類的?」我心裡忖度著,卻兀自好奇:老先生略微發燒,雖然虛弱,卻精神不錯,可以對答,沒有感染症病人常見那副病懨懨的、恍忽的神態。雖有輕微咳嗽,卻沒有痰,肺音也十分乾淨,不似肺炎。

後來胸腔X光果真一片乾淨,沒有肺炎那如下雪、灑花般的痕跡。抽血報告出來白血球是151100,我以為醫檢師打錯了(一般的發炎,白血球在一萬至三萬之間)。正準備打電話去檢驗科求證,突然看到底下的白血球分類:前骨髓性細胞(promyelocyte)高達 53%!

心裡頓時涼了一截:這是急性白血病啊!放下話筒,本來已經盤算好的,住院、打抗生素,統統在心裡給槓掉了。於是,以凝重的心情和病人的女兒及孫子約好,看診結束之後詳細解釋病情。

「我接下來要解釋的病情很重要,所以你們可以錄音,回去如果忘記我說的,或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拿出來重新聽。我這邊也會錄一份存檔。」

兩台手機都開啟錄音功能之後,我確認了家屬的身份,他們也應聲表示正確。我開始解釋:

「爺爺的病情很嚴重,是急性白血病,也就是血癌。這種病常常沒什麼前兆,幾個小時至幾天之內突然就發病了。我先說一般的處理情形,再跟你們討論依照爺爺的年紀、身體狀況,怎麼做會比較好。

如果今天生病的是年輕人,一般的處理情形,是要馬上轉診至醫學中心,急診室醫師會聯絡值班的血液科醫師。

一般白血球高達五、六萬就已經很驚人,高達十萬以上,那更是危險,是白血病中最嚴重的一種:那相當於血管中滿滿都是白血球,隨時可能會阻塞血管,導致中風、心肌梗塞等等突發狀況。這種狀況有可能必須緊急到加護病房做「血漿置換術」,把充滿白血球的血液,換成清澈健康的血,讓血管不致堵塞。

同時,必須施以強力的化療藥,將不成熟的白血球癌細胞完全打趴;而在這個當兒,正常的白血球也會受化療影響,免疫力會變得很弱。如果這些都能過關,起碼要三五天才能出加護病房,之後就是數個輪迴的化療,每次都必須住至少三個星期。如果全部過關,最後還必須做造血幹細胞移植。」

病人的女兒開口了:「我爸爸之前還算硬朗時就曾表示他已經活夠了,如果真的有什麼大病,順其自然就好,不要再就醫了。剛剛我很坦誠跟他說是血癌,問他願不願意再去聽大醫院醫師的意見,他很清楚說自己想回家。」

接著,我們討論到病人如果回家,可能的症狀及後續的照顧。我解釋說最平靜的情況,就是愈來愈昏沉無力,在幾小時到幾天之內安詳過世,同時也交代了中風的症狀,並保證中風不會拖延病程,讓病人多受苦。同時我也了解到,原來病人這幾天都有脊椎痠痛的問題──那自然也是白血病引起的。(血小板還有九萬,應該不必跟病家提到七孔流血的風險吧?那太恐怖、太折磨人心了──我暗自想。)病人家屬問到,什麼時候應該送回醫院?還是順其自然過世就行?我給的答案是:

「如果病人很不舒服,超出你們處理的能力範圍,你們看了也心疼,那就帶回來處理。若沒有,就可以在家照顧。」

他們表示,其他家屬都不關心爺爺,也不願意照顧。我問:「所以,您確定您們兩位在這裡可以代表爺爺的家屬全權做決定,是嗎?」兩位點頭,很篤定地應是。

四十分鐘過去了。當家屬簽完了所有的拒絕治療同意書,我按下了錄音終止鍵。那位阿姨謝謝我的仔細解釋。那位年輕的男士已經出去開車,準備接外公回家。我飛快開立藥物及病情診斷書,好讓病人過世後,家屬能根據診斷書,請居住地衛生所的醫師開立死亡證明。

他們鬆了一口氣。我也是。手中緊緊握著的,是證明我存心為病人著想、曾經試圖徵詢所有家屬意願、盡了所有注意義務的,那支用來錄音的手機。

那天之後,埋首在其他事務中的我,漸漸把這事給忘了。一個月後的某天上午,外面日頭正炎熱著,一位老太太出現在診間,而帶她來的女士,不等我問診就先開了口:「醫師,你還記得我嗎?那天我們把爸爸帶回家後,他愈來愈虛弱,幾天之後就過世了。過世之前,真的有出現如你所說的中風症狀,還好有你告訴我們該怎麼做。現在我媽媽有點小感冒,我第一個就想到給你看。」

我則在心中默念著:感謝主。

本專欄與路加傳道會網站合作。

【延伸閱讀】:
讓默想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安息日的真諦
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