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果真有一席之地，專家至今。 但仔細想來，你追逐學問的生涯裏，擁抱的僅 只是書本中的人物與思想，你活在只有自己， 沒有別人的世界裏。
你擁有一個頭銜－專家。
你研究五四。你喜歡這麼說。別人也稱你為研究五四的專家。
其實你的博士論文是胡適。
「論文題目切忌太泛太大。」你的指導教授告訴你。他把你的學術方向從整個現代專指向五四的胡適。
專家往往脫離不了學者生涯。
恰好你也是個學者。你在大學裡任教，教授「現代文學」。
今天你的妻子回娘家。她每個禮拜回去兩趟，照顧那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岳母大
人。
你整理著授課講義。即將開學的前夕，你的心一片浮躁，而且氣憤。
因為今天去學校，在廊下聽見兩個學的對話。他們是在討論該選你的課，還是選丁教授的課。
丁教授去年歸國，也開「現代文學」的課，但他講授五零年代以後台灣新
發展出來的鄉土文學。
「陳教授是研究五四的權威，不聽太可惜了。」其中一位說。
「是五四權威沒錯，但那是古代文學，不是現代文學。」另一位說。
而你整理講義的時候，的確發現你的講義略略泛黃，雖然你年齡還不到五十。
從小你就喜歡讀書。
你愛坐在自己的房裡，讓書本帶你走入奇幻的想像世界，那時的你已然覺得，在那個世界裡什麼都有，可讓你完全的自滿自足；因此你不愛交朋友，也不想走進他們殺刀彈珠圓牌的世界。很多人都說你聰明早熟、老成持重，可惜性情孤僻。
大學時代的你已決定視研究學術為不歸之路。你喜愛讀書的心未曾改變。
一翻開書本，你彷彿便看見浩瀚的大宇宙鋪陳在你的面前；所有時代的翻轉變化、人物的胸襟與血淚，各種思想的衝撞雜陳，盡收眼底心中。
你要的是大格局。你相信學術會給你這種大格局的寬廣與深沈。因此你不問人事、煩於社交，一意專研你的學問；學士、碩士、博士的漫長路途中，朋友沒交幾個、親人疏於慰問，是書本堆滿了一屋子。
婚後，也是你的妻子幫你處理人際。
你果真走進學術圈子，不再出來。
你喜歡自己是學者、是五四的專家。所有關於五四的學術會議，你一定受邀列席，從文學到政治、從人物到家國，書本中的豐富盡在你口沫橫飛之際澎湃而出。
你從不懷疑學術的確使如今的你擁有了大世界。
直到六四天安門之後的那次中正紀念堂學運，你受邀演講「五四、六四與造次學運」這個題目，你以為會聽眾爆滿的，學生卻稀稀落落坐了兩三排。會後，學生告訴你，他不認為五四與這次學運有何關連。
「我們是在開創一個新的時代。」他說。
在那一刻，你突然意識到你的權威已然受到藐視。
你開始發現五四不再是報章雜誌上常談的課題，除了一年一度的五月四日；你發現探討五四的學術研討會、演講日漸減少；你發現學校容許另一個講授現代文學的教授以鄉士文學與你分庭抗禮；你發現學生口裡喊的不再是五四而是六四；你發現學生偷偷喚你「陳統」、喚丁教授「丁獨」，來暗笑你們學術
領域之不同與對立。
你發現你的學術領域是如此狹隘易被佔領淘汰。
更悲哀的是，你發現你的心不如你想像的大。
你總在比較你與丁的學生人數、比較受記者採訪的次數、比較受邀寫稿的頻率、比較受重視的程度。比較的心生出爭競，爭競的心生出嫉妒；你的世界緊縮到只剩下丁，他已然成為一個象徵，是個要打倒你這一生的經營、這一生的努力的人、你懷疑你的一切，都將因他而化為泡沫。。
你沒有安全感。你想緊緊抓住什麼，你想證明自己。在授課、與教授們談
話間，你無法控制的暴露著你的太畏懼與太在乎。
日日抗衡的心並不平靜，也絲毫不開闊。
而你卻無法掙脫。
當你的指導教授將你的學術方向專指向胡適，你曾告訴他，你並不想如此窄而精。
「想要在學術界佔一席之地，就得專精；想寬想博，博士拿到後再努力吧！」他說。
而你果真有一席之地，專家至今。
如今你觀察那些尚為學術奮鬥的子弟。
那為了實驗，已連續一個月每晚只睡兩小時的學生；那拼命跟老師抓蝸牛的學生；那整整一年讀著駢文的學生；還有那花了整整四年專攻哲學的語古學領域的學生．．．．。
你開始質疑自己學術的生涯。那原本料想是大格局大世界、是你執意走進的；真的遂你「大」之願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術的世界變小變窄起來？
從你被定型成為五四學者專家的那一刻？
從你為一篇論文將書本世界縮小至胡適？
從你進攻碩士博士？
從你上大學？
還是根本就從你小時候走進書本的世界？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學術變小變窄起來的？
你不由得想起你的妻。
今天她回娘家照顧得老年癡呆症的岳母大人，然後她會回來作晚飯，再帶飯菜給你不大會照顧自己的父親。
是她提議將你父親接至隔鄰居住，好便於照顧。
她是很多人的依靠。
當你的日子不再平靜以後，她也成為你平穩的力量。
你想到她，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來。
為何她對自己的世界從來沒有怨言？
你曾嘲笑她狹隘的世界裡充滿瑣碎。你嘲笑她過於悲天憫人，從菜販子到雜貨店老闆，每一個人的苦情都與她有關；你嘲笑她生來專為處理別人的經濟危機、孩童逃家、夫妻不睦等疑難雜症，雖然未出外上班，卻逕日忙個不停；你厭煩她這種狹隘與瑣碎，你寧願她多省下時間來讀書；你嫌她不重視思想與學問，不企圖長進，才會讓生命捲進各種瑣碎。
但你母親臨終前喚的卻是她的名字。埋首書本早使你與父母疏離，是你的妻承擔起承歡膝下的責任；母親病故後，也是她最關切你父親的哀痛；那最最顯出女人軟弱的眼淚，你的妻總是為別人而流。
而這兩年也是她在承擔你的暴躁易怒，在不明就裏的情況中，理會你種種的不快樂。
從你質疑自己的學術生涯以來，你便不敢再嘲笑她的瑣碎。
你反倒對她常常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來。
你懷疑，是她真正擁有了大格局與大世界。
是否她那樣的瑣碎，正是因為她有能力承擔許多個別人的世界？總是有承擔的心，才會沒有怨言。為何她能承擔？
仔細想來，你追逐學問的生涯裡，擁抱的僅只是書本中的人物與思想，你活在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的世界裡。
你容不下別人的悲情世界，你從未有過承擔，你的世界無法開展。因此那原本可以海闊天空的學術反倒成為你的金字塔，你從小築著金字塔，將金字塔當成世界之最大；你藉它高居法老王，但當它坍塌，你便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