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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貝多芬的音樂是沈思的、哲學的、有話要說的,他的音樂對主題的鋪 陳與不斷強調也是很有特色的。因此,聽貝多芬的音樂,我們會感覺嚴肅、甚至 有點沈重。
◤ 走進大自然的悲劇英雄 ◢ 但是,貝多芬的第六號交響曲「田園」,卻出現了少見的類似舒伯特式的優 美。 這首交響曲,後人大致有共識的標示出主標題與每樂章的小標題,完全與鄉 間自然之景有關。曲子在一開始就呈現一片祥和熱鬧、生機盎然、樂器齊出的活 潑,彷彿要讓人一眼就望盡所有的風景。而這首曲子,尤其是第一樂章,透過長 笛與豎笛的合奏,也尤其別緻的製造出屬於大自然之聲的優美。 但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是緊接著命運交響曲創作出來的,命運交響曲的 著名程度,幾乎成為貝多芬的正字標記。 貝多芬在「命運」中,銜續著其「英雄」交響曲的哲思。兩首曲子有非常相 近的曲風,包括勝利似的鼓聲、法國號,沈重的斷音音節,以及由雄壯走向悲壯 走向睥睨似的勝利感,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把這時期的音樂詮釋成「悲劇英雄的 奮鬥」。這時期的音樂是在處理「人」而非「自然」,人面對不可抗拒的力量、 面對必然導致的悲劇結局,卻絕對不被打垮的決心、甚至是誇耀自己意志力的勝 利。這是典型的悲劇英雄主題。 為什麼突然由這主題走向處理大自然的田園風格呢?而且兩首曲子緊鄰著, 幾乎是同時在思考人與不可抗命運的搏鬥、並人進入大自然的愉悅感。
正是兩種哲思的交織並行處理,我們可以揣想而得,就算田園交響曲是處理 自然界,身為「主體」的人,是不可能像華人文化中的國樂一般,完全消融進自 然天人合一的。人勢必會凸顯於自然界之中。 所以田園交響曲會處理田園中農人的歡樂慶典、立即伴隨暴風雨、再伴隨暴 風雨後的牧歌,三章節一氣呵成,於是田園交響曲就不只是呈現自然界的愉悅, 也把人 ── 自然間因風雨無情而不得不產生的對立生動的刻畫出來。 這種在自然界中的人的主體性,在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中更是以一種極藝術 的美感鋪陳。
第七交響曲音樂一開始,就暗藏著玄機。它不像第六交響曲,以明朗一洩全 出,它的序樂一直隱伏著、按奈著、甚至有點緊張的,彷彿某個事件即將發生.... ,直到引導到高潮,主角出現,是長笛的飛舞,像個活潑的精靈一般跳出,既是 自然界中之生物,卻又不按自然界之牌理。這個精靈在眾樂器的伴隨下,舞姿優 美、動感十足。但這精靈顯然並不是沒有困擾。 貝多芬用轉小調、用休止符、用漸緩的猶疑感,讓人感覺出這精靈的舞蹈背 後是有困頓之處的。但這樂章仍舊以歡愉結束。 在第一樂章的襯托下,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就加倍的悲涼了。因 為第二樂章長笛獨奏仍隱伏於全曲中,給人跟第一樂章銜接的感覺,可是不再是 精靈的舞蹈,卻彷彿是狂歡後的寂寞與悲涼,尤其是第二樂章後半段的賦格特別 明顯。不過,貝多芬因著輔以穩健的節奏感的處理,製造出一種毅然決然的感覺 ,那悲涼就成為英雄式的了。 因此到這裡,我們會看出貝多芬第五、第六兩種主題交織下,於第七交響曲 達至某種融合,既有田園、也有主體人文的鋪陳。透過這種交織,少掉那種奮鬥 、不甘與悲劇英雄的勝利感,但多了些優美、歡愉與舞蹈,雖然這主體仍舊是有 悲涼感受的,但貝多芬把這感受潛伏下來了,不再是樂句中最想強調的主題。 當然,潛伏下來,並不表示它就不存在了。我們將會從貝多芬後來的音樂中 ,再看到悲劇性的主體重回音樂的主軸。
當貝多芬把音樂主題焦點集中於大自然,的確是進入他心靈歷程的另一個階 段,一種從對抗、控訴命運的心境,轉入逍遙於大自然的心境。只是貝多芬從來 沒有把身為人的主體性忘懷過。 後來貝多芬有近十年沒有創作。就一個藝術家而言,停止創作,往往意味著 心靈歷程的暫時停擺原地踏步。這是人之常情。沒有人可以不停的心靈成長的。 然後貝多芬再創作時,我們從他的莊嚴彌撒與第九交響曲,看到過去貝多芬 關切的主題竟然又重新回來了。 譬如說「莊嚴彌撒」,貝多芬自承這首曲子不是為了宗教儀式而創作,純粹 是為了想用彌撒曲式說出自己的話。正因為這樣,這首彌撒是不能被教會儀式使 用的,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當成是一首表白心靈的純粹音樂。 我們若仔細研究「莊嚴彌撒」,會發現這首曲子的天人交戰,絕不亞於命運 交響曲。竟然過去貝多芬關心的音樂主題,重返創作中了,甚至比當年要更激烈 。因為「莊嚴彌撒」中有另一個明確的主體,就是一位「他者」 ── 上帝。當 第一曲「垂憐經」一出,我們立刻可以聽出那種吶喊,是抗議命運不公的主體, 向容許命運不公的上帝吶喊的心靈交戰。 這種天人交戰,到第二曲「光榮經」更是明顯,那鋪陳上帝榮耀的華麗樂句 ,和祈求垂憐時的悲愴,真是天與地的差別。而貝多芬調和這天與地的距離,就 是用歌頌上帝時突然聲量急遽轉弱的收音,彷彿是要提醒上帝,因為人仍在悲劇 中,歌頌難免有點不甘! 甚至最平和的第四曲「聖哉經」,我們一樣可以聽出貝多芬對垂憐、祈求悲 憫的強調,而第五曲「羔羊經」,那企望上帝賜平安的祈求吶喊,也是要透過一 再反覆,才由沒把握的、走向肯定句的。
這種天人交戰的聲樂,只有對命運不甘的主體,遇上另一個可以被質詢的主 體時,才會出現。因此莊嚴彌撒樂句的呈現絕不像一般彌撒曲,只把焦點置於上 帝。它更強調主體與主體的對質。 莊嚴彌撒之後,貝多芬便創作了第九交響曲,也就是知名的快樂頌交響曲。 第九交響曲,簡直就是貝多芬過去所有心靈歷程的大集合。這曲子第一樂章 ,一樣把命運感鋪陳出來,諸如法國號、鼓聲、並與命運感相關的簡短有力的節 奏,甚至在第三、第五交響曲中都出現的英雄命運式的賦格,也重返了。而樂章 最初,貝多芬的樂句彷彿是一場戲劇的序樂般起始,恰似告訴聽眾:我正把我這 一生演出來....。 第九交響曲不止讓命運主題重返,包括悲劇英雄睥睨命運的勝利感、田園風 格,也隨後在二三樂章出現,第三樂章田園風格中,還暗藏命運似的樂句主題, 提醒人逍遙世界中,主體還是人而不是自然。人永不可能融入自然。 第四樂章,光是很長很長的序樂那充滿悲劇感的小調,貝多芬就把一二三樂 章的主題都植入了,然後先以命運風格、快樂頌二主題交雜出現,最後以快樂頌 結尾。然後出現大合唱。 從這種鋪陳第九交響曲的方式,我們不得不說,貝多芬是在對過去作一個總 交代總整理。因為英雄、命運、悲劇英雄的對抗與睥睨命運、進入大自然、狂歡 ,全在這首交響樂曲中出現了。 整理交代過去,只有兩種原因。一是書寫遺書,一是預備要進入另一個心靈 歷程。
果真沒多久,貝多芬譜出他最晚期的作品,著名的弦樂四重奏。 貝多芬最晚期的弦樂四重奏,很多人都說很難像過去的作品那般的分析,也 比較難理解。因為這時期的作品貝多芬已逾出古典樂派的形式太多,變得自由不 拘格,他過去一直處理的沈重的英雄對抗命運的風格、和歡愉的田園風格也不復 現,調性轉換與變奏形式都更加的任意。 這種曲風,無寧說是自己跟自己的告白,是從外在世界進入寂靜的心靈世界。 但是,我們有理由說,這種告白過程,出現了另一個他者/主體。 譬如貝多芬在曲子標題上加上「病後恢復獻上感恩,用伊里安調式的讚美詩 式曲風」(op.132),或甚至在曲子一起始,就用聖詠式的賦格(op.131)。這 些跡象都顯露,貝多芬是進入另一種心靈境界,就是把過去吶喊的、祈求的、高 高在上威嚴的上帝主體,邀請進入他的心靈,參與他的告白與冥想。這個主體不 再是他抗議的對象,而是跟他一齊回顧生命歷程的同伴。 這是何等大的轉變呢!
最後的弦樂四重奏,貝多芬除了擅長使用不居形式的變奏外,還有一個特點 ,就是很頻繁的使用雙主題賦格。 雙主題賦格一定會給人一種感覺,就是在同時處理兩個很關心的命題。過去 貝多芬曾同時處理命運與田園,但終究有先後順序,且其中一個主題隨後淡去、 另一個主題隨後凸顯,這是一種時間上必然的交錯。可是雙主題賦格就不一樣了 ,雙主題賦格是在同一時間中處理兩個命題,並無一主題淡去、另一主題越來越 明朗清楚的時間交錯。 這不僅是高難度的作曲技巧,最重要的是,以貝多芬音樂中的哲思特點,這 已清楚陳述貝多芬到生命最晚期,已去蕪純菁,只剩下兩個懸疑的命題要解決。 貝多芬生前最後一首曲子,也就是弦樂四重奏(op135),貝多芬自己透露出 這兩個命題的基調。一個主題是嚴肅的基調,貝多芬自己寫下:「Must it be?」 ,另一個主題是輕快的基調貝多芬自己寫下:「It must be!」 這就是貝多芬臨終前要處理的雙主題,但是卻不再是抗議的、吶喊的,只剩下 沈思,與接納後的平靜。貝多芬自己就在第三樂章寫下標題:「Peace」而第四 樂章,貝多芬又從嚴肅的「Must it be?」與輕快的「It must be!」雙主題交錯 進行下,以輕快幽默的撥弦結束整首曲子。 那個曾被他抗議著、求告著、吶喊著的主體,在邀請伴隨進入他的內省世界 、一齊面對他的一生之後,終於讓貝多芬平靜的輕快的幽默的接納了他的一生。 他終於和解了。跟自己和解、跟命運和解、跟上帝和解。
貝多芬這一生最匱乏的就是愛。他父親暴戾,總是陰錯陽差的無法結婚,他 很早就有嚴重的聽力障礙、必須輔以「腦海中的樂符」來創作、晚年又被他想認 養晚年作伴的姪子背叛....他這一生一直沒有愛。因此他的音樂嚴肅深沈、甚至 是嚴厲的,到了晚年的大和解,是多麼讓人不可思議的一個心靈歷程。 這是一種神秘體驗,是貝多芬只能透過音樂來言說的神秘,而我們,也必須 透過這種聆聽,進入那不可言說的、兩個主體間的從對抗吶喊,到哀告、到成為 生命的陪伴者的神秘歷程。 貝多芬的臨終之語是:「一切災難都帶來幾分善。」這正是和解之語。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校園福音團契傳道人、網路福音團契負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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