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望愛

【文學天地】「悲慘世界」與「酒店」
── 從浪漫時代到寫實主義時代的人性觀
作者/陳韻琳
 
「悲慘世界」與「酒店」的時代差異
法國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
  當雨果寫出「悲慘世界」時,他已經歷過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理想主義 時代 ── 從法國大革命到一八四八,在這個時代,人們相信透過革命,自 由、平等、博愛的理想是可以達到的;社會的陰暗,肇因於人性內在深處的 高貴天性被不健全的社會制度 ── 世襲貴族 ── 所壓抑,只要改善制度 ,社會就不會再有弱肉強食的苦難了。正是這種確信,使文人志士充滿理想 ,敢獻身、敢犧牲。這個時代也因其慷慨澎湃的熱情,被標示為「浪漫主義 時代」。

  一八四八革命後數年間,路易拿破崙破壞共和,自立為皇帝,稱號拿破 崙三世。雨果將這保守反動事件視為對理想的徹底反叛,他離開祖國,到英 國一可以遙望法國海岸的小島定居,直到一八七○年拿破崙三世下台,成立 第三共和,雨果才終於回到法國。

  就是在流亡的這段時間,雨果以其熱情的憤怒,寫出拿破崙三世再三圍 堵、不肯讓其在法國有影響力的詩集「懲罰集」,與如今已成為世界名著的 長篇小說「悲慘世界」。儘管前者是以詩、後者以是小說的題材,但同樣都 是描寫百姓的苦難,控訴不合理的政權,表達對共和政府的期待。

  一八七○民主共和穩定發展後,人類思想史走向另一個重大轉折,就是 「寫實主義」的興起。這時期跟浪漫時代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再用強烈的理 想與熱情描述時代的偉大崇高,作家開始冷靜的分析社會問題、分析人性, 筆調中因冷靜而顯得冷酷無情。

  作家如此的抗拒崇高、高貴、偉大,只描寫可以看的見的真實社會,不 僅是因為科學主義帶出來的「只描寫看的見的事物」的寫實風潮,也是對過 去時代理想熱情的幻滅。因為他們發現,中產階級成為社會中堅,並不比貴 族時代高明多少;在社會中,繼續潛藏著陰暗面悲劇面,根本沒有透過民主 革命而去除。所有自由、平等、博愛的革命理想,如今被證實為只有局部的 意義,因為中下階層的小人物被中產階級出賣、犧牲、徹底忽略了。於是寫 實主義時代,預藏了未來的馬克斯無產階級革命的種子。

  對中產階級的幻滅感,對下層社會小人物的憐憫,導致藝術家作家們紛 紛把焦距移到下層社會,也使他們被有錢有權的中產階級排斥,造成他們自 身的苦難。這就是畫家梵谷與作家左拉所處的時代。

  因此從這文化思想史視野,我們便可以分析出來,何以同樣是描述可憐 的小人物,雨果的「悲慘世界」隸屬浪漫時代,左拉的「酒店」隸屬寫實主 義時代!他們兩人儘管焦距都聚光在小人物,但雨果對崇高、偉大、理想甚 至神聖的熱情篤信,左拉文中已不再復現。這正是兩本世界文學名著核心的 差異!

  接下來我們再來分析對比作品中的角色素描。

 
兩個女人的比較


美商哥倫比亞電影公司於 1998 年將雨果名著「悲慘世界」搬上大螢幕,圖為飾演女主角 Fantine 的女星 Uma Thurman
  「悲慘世界」與「酒店」,都以女人做為悲劇的核心人物。

  「悲慘世界」中的女主角芳汀,慘遭大學生始亂終棄,留下一個女孩給 她自行想辦法撫養。芳汀只好冒險的把孩子托給路途中只見一次面的旅館老 闆夫婦,離開女兒去工廠工作養孩子。芳汀當時選中旅館老闆夫婦,僅只是 因為見老闆夫婦也有同齡女兒,心想,為人母者將心比心,或者會善待自己 的孩子。

  未料這對夫婦從此苦待芳汀女兒,卻不斷謊報孩子的需要,向芳汀索錢 。當時的工廠工資少的根本無法讓女人單獨養活孩子,社會對未婚母親的鄙 視,又不給任何機會生存。芳汀努力多時,終於賣了自己的頭髮、賣了自己 的牙齒後,下海為娼。

  芳汀又窮又病,還得不斷應付旅館老闆夫婦的索錢,深怕錢沒給、女兒 就會被苦待。於是惡性循環的,芳汀更窮更病。

  直到死前,芳汀都未能見到女兒,只能託孤給同情理解她的冉阿讓。

  正是這個托孤行動,讓小說後半部充滿人性的高貴與偉大,珂賽特透過 冉阿讓有了美好的結局,芳汀的悲劇因此被沖淡了。

  不僅如此,雨果還將芳汀的悲慘、冉阿讓養大芳汀女兒珂賽特的故事, 置於即將發生重大革命的一八三○年代之前,讓故事高潮伴隨革命時代的高 潮,以襯托出這些小人物的悲劇,最大咎因在於社會制度的不健全,無法避 免弱肉強食。

  「酒店」中的女主角雪維絲的悲劇,一樣開始於被一個男人蘭蒂爾始亂 終棄。不過,拋棄她的人跟她同樣是中下階層。這個男人愛慕虛榮好吃懶做 ,專門吃軟飯。

  雪維絲個性堅毅,悲苦數天後隨即面對現實獨立起來。顯然一八七○以 後的共和年代,這樣的女性比芳汀幸運,至少能被同社會階層的人接納,並 能養活自己與孩子,雖然過的十分辛苦。

  雪維絲後來遇上一個同樣階層的好男人,並結了婚,曾有數年美滿的日 子,雪維絲夢想著自己開一家洗衣房,過過自己當家作主的老闆生涯。

  誰知道丈夫庫柏在一次做工蓋屋過程中,因為看到對面的小女兒招手分 了心,從高處摔下,差點死掉。夫婦倆辛苦數年,一場災變一切積蓄化為烏 有,庫柏在這個過程中心灰意懶怨天尤人,漸漸無法自拔的開始了混玩酗酒 的生涯。

  更糟的是,庫柏卻又引狼入室,把暫時找不到軟飯可吃的蘭蒂爾帶回家 來,老實的將蘭蒂爾視為推心置腹的好友。

  於是雪維絲得養兩個好吃懶做、酗酒、飽食終日的男人。

  雪維絲最終的結局,是被蘭蒂爾、庫柏吃垮喝垮後,蘭蒂爾再度離開, 庫柏酒精中毒療養院進出數次後死去,雪維絲自己也窮困潦倒而死。她的女 兒娜娜,終於成為妓女。

  「酒店」中女人的悲劇,在左拉筆下,焦距不再置於上層社會對下層社 會的不公平傾軋,而是中產階級掌權、工商社會興起後,下層社會勞力終生 的虛無、無價值感。這些小人物有好有壞、也有從好變壞的過程,但很明顯 的都是平凡的。透過「酒店」顯出的人性觀與生命觀,既不崇高也不偉大, 充滿瑣碎,更沒有從受苦中找到任何意義。

 
兩個八歲女孩的比較


雨果的「悲慘世界」在法國作曲家荀伯克和劇作家鮑里爾於1980年以音樂劇方式重新詮釋,並經Herbert Kretzmer與Jameas Fenton改寫成英文劇作後,幾十年來「悲慘世界」一直是最受歡迎的音樂劇之一;圖為在音樂劇中飾演Cosette的童星Janel Meilani Parrish。
  雨果與左拉,都透過孩子的受難,表達最讓人動容的人間疾苦。

  「悲慘世界」中芳汀的女兒珂賽特,直到八歲,一直被旅館老闆夫婦德 那第苦待:一個小小的孩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比其他孩子都瘦弱,卻得 作大人都未必省力的粗活;當德納第夫婦對自己親生孩子驕縱無比時,珂賽 特又得承負心靈的磨難 ── 我的父母在那裡?

  冉阿讓出現的那一刻,正好是珂賽特夜間提著大水桶到林中打水,又害 怕桶又吃重,邊喘邊哭邊停停走走之時,冉阿讓幫珂賽特舉起水桶那一刻, 珂賽特的命運從此改變了。她這一生都因冉阿讓對芳汀的承諾,被保護的好 好的,沒有再受過任何苦。

  「酒店」中小女孩的受難就不是這麼幸運了。一樣是八歲的女童拉麗, 母親被父親醉酒時活活打死,拉麗從此成熟成一個充滿母性的女人,她負起 保護弟弟妹妹的責任,當父親酒醉要揍人時,她主動挺身被打,她想盡辦法 張羅飢餓的弟弟妹妹的吃食,把自己餓成營養不良到走路得扶著牆。拉麗全 身瘦的只剩排骨,體無完膚都是被打的痕跡。

  拉麗終於病死了,她病中繼續做家事照顧弟弟妹妹,直到再也起不來, 父親看她終日躺著,又要揍她,拉麗跟父親說:「這次你不要揍我,因為我 不要你日後後悔,我馬上要死了。我一直不讓你增加任何麻煩的。讓我們和 和氣氣道別吧。」然後,拉麗跟父親交代弟弟妹妹一些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拉麗這種成熟的母性,與對酗酒父親的逆來順受,竟出自八歲的稚齡, 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從頭到尾,沒有人出現來救拉麗,同情拉麗的雪維 絲自身都難保。悲劇中沒有對人性有任何崇高偉大的謳歌,拉麗的善良與責 任感,絕不是謳歌人性的高貴,而是襯托出人世間最大的悲慘!

  拉麗與珂賽特的對比,只能說,「酒店」比「悲慘世界」,更是悲慘的 世界。

 
沙威


在「悲慘世界」音樂劇中的Javert,圖中擔綱演出的是男演員Philip Quast
  有一個人物,在「悲慘世界」中舉足輕重,但在「酒店」中並沒有參照 者,那就是沙威。

  雨果對沙威的刻劃,比重與深刻層度,比之冉阿讓絕不遜色。

  當沙威出場時,雨果這樣描述他:「沙威是在監獄裡出世的,他的母親 是一個抽紙牌算命的人,他的父親是苦役犯。他成長以後,認為自己是社會 以外的人,永遠沒有進入社會的希望。他看見社會毫不留情的把兩種人擺在 社會以外:攻擊社會的人和保衛社會的人。他只能在這兩種人中選擇一種, 同時他覺得自己有一種不可解的剛毅、規矩、嚴謹的本質,面對他自身所處 的遊民階層,卻有說不出的仇恨。他便當了警察。」

  沙威的父親和冉阿讓一樣,是社會邊緣被遺棄的人。冉阿讓被卞福汝主 教感召,果真靈魂被贖,從此成為完人。而沙威,卻選擇作「驅逐一切社會 邊緣人」的警察。

  沙威不是壞人,他只是有個很不幸的身世,而這一生又從未像冉阿讓般 經歷被饒恕被接納。沙威把被社會遺棄的成長背景轉化了,成為不肯饒恕接 納被社會遺棄者的人。

  雨果接著描述:「沙威由兩種情感構成:尊敬官府、仇視反叛。」沙威 無法判斷,當社會體制不合理時,被社會遺棄的人可能並不是壞人,被社會 優渥奉承的人可能無惡不作。「沙威刻苦、獨居、克己、制慾,從來不曾娛 樂。他絕對公而忘私,是一個『兇頑的誠實人』....。」

  雨果筆下的沙威,其實比冉阿讓更有血有肉,我們幾乎都可以感覺到沙 威法律森嚴的背後,隱藏了一個曾被遺棄、缺乏關懷與愛的靈魂。

  正是這個沙威,使芳汀無處容身、毫不留情的讓芳汀在死前還受到致命 的一擊、又使冉阿讓終生逃竄。

  沙威一直相信自己是正義的化身,是他在維護社會秩序、除暴安良、捍 衛真理。他視將脫逃的冉阿讓逮捕歸案為此生最重要的使命。

  未料,在一八三二巷戰革命中,沙威被視為政府間諜被逮,又交給了冉 阿讓,冉阿讓有了大好時機可以報復,冉阿讓卻放他走了。這個舉動震撼了 沙威,讓沙威隨後又有機會逮冉阿讓時,也放了冉阿讓。

  劇情至此,出現沙威此生最大的衝突:沙威生平只有一種法律正義,但 現在卻出現跟法律正義很不相同的人道觀 ── 一個應當被消滅的人,突然 變成可敬佩的人;而最讓沙威震撼的,是竟然他自己也饒恕了、放走了苦役 犯,他違反自己信守不渝的「法律正義」。

  沙威在矛盾糾結中,根本不曉得該怎樣面對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原來過 去的信仰是盲目的,過去的正直是黑暗的,他卻依靠這盲目的信仰與黑暗的 正直這麼多年。他跟過去脫了節,又不知如何面對未來。在混亂中,沙威投 塞納河自殺了。

  就有血有肉、真真實實的人性而言,沙威的形象刻畫其實比冉阿讓更成 功。雨果刻畫出沙威法律正義的背後,隱藏的受創的成長經驗;也刻畫一旦 視自己為正義化身的信念被摧毀後,茫然失措空虛的心理反應。

  不過,沙威的成功,不表示雨果是個擅長刻畫衝突人性的小說家。「悲 慘世界」,我們可以說是時代史詩、可以說是浪漫主義晚期文學經典,卻絕 不能說是部性格、心理分析小說,原因在於雨果太強烈的著力於「完人」形 象的刻畫。

  沙威其實在「悲慘世界」中,是用來反襯完人冉阿讓的。沙威死前,雨 果寫道:「上帝永遠存在於人的心裡,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為虛假的良心 所左右....當心靈遇到虛假的絕對時,它指示心靈要認識真正的絕對,人性 必勝,人心不滅這一光輝的現象,可能是我們內心最壯麗的奇蹟。沙威能理 解它嗎?沙威能洞察它嗎?沙威能有所體會嗎?肯定不能!」。

  這段話道出雨果描寫沙威企圖襯托出的主題。沙威是用來比照冉阿讓的 ,而冉阿讓的完人形象,是浪漫時代獨特人性觀點,這觀點在寫實主義時代 已被質疑了,因此,「酒店」中沒有任何沙威式的掙扎,更沒有冉阿讓似的 崇高偉大。關於這部份,我們在下面繼續評析。

 
善惡人性的不同觀照


由左至右皆是「悲慘世界」音樂劇中的德拉第夫婦(Thenardier, Mdme. Thenardier)劇照,分別由六位不同演員擔綱演出三對夫婦,不過可以從劇照看得出來,演員誇張聳動的表現方式幾乎是一致的,用以詮釋德拉第夫婦在「悲慘世界」故事中的邪惡。

  「悲慘世界」中,德拉第夫婦一直是邪惡的代表人物。他們欺騙芳汀, 欺凌珂賽特,後來窮困潦倒,又拋棄了自己的三個兒子,只留下兩個女兒。 德拉第與惡人為伍,招搖撞騙為生,他也讓兩個女兒到處騙錢。

  雨果描述說「德拉第夫人的母愛,在兩個女兒身上就已經用完了。德拉 第的三個兒子全流落街頭,但大兒子,在成為「巴黎街頭的野孩子」後,卻 仍沒失去某些身為孩童的善良與天真,不僅無意間救了自己並不認識的兩個 弟弟,最後還主動參與一八三二年街頭革命,為幫忙起義者撿子彈而死在街 頭。對照之下,這三個兒子稚齡被拋棄,就讓人對德拉第憤恨難忍。

  在「悲慘世界」這整部小說中,德拉第沒有駭人的大邪大惡,但也沒有 任何改過向善的可能,甚至愛上珂賽特的馬洛斯,還基於德拉第曾救過自己 的父親,而周濟這個明知是惡棍的人。最後,德拉第逃到美洲,惡性未改的 幹起販賣黑奴的勾當。

  至於「酒店」,儘管雪維斯被兩個男人同時吃垮,但庫柏的酗酒過程, 因為是緩慢漸進的,難免讓讀者對貧困勞動階層生命的虛無、自身價值的無 意義感感同身受的同情。蘭蒂爾吃軟飯油腔滑調的行徑,就從頭到尾表現的 惡棍十足讓人不恥。

  兩部小說中都用代表人物描述了社會中存在的邪惡性質、與使主角受苦 的惡人。但是浪漫主義下的「悲慘世界」,和寫實主義下的「酒店」這兩部 作品最大的差別,就是「悲慘世界」中出現的,對人性善良面、崇高面的完 人式樂觀期待,在「酒店」作品中並沒有出現。

  這對人性善良面崇高面完人式的樂觀期待,表現在卞福汝主教與冉阿讓 兩個人物上。「悲慘世界」,是以對卞福汝主教的描述開始的,卞福汝的人 道精神與愛的社會實踐,簡直到了無與倫比的完美地步。

 
完人


「悲慘世界」中的主教情節來自於雨果真實生活的經歷,雨果的教士好友Miollis曾仁慈地曾給予一位不被社會接納的出獄者極大的幫助與關懷,深受感動的雨果將此見證融入「悲慘世界」中;圖為主角Jean Valjean(右)正接受Myriel主教(左)的支持。
  雨果先用非常多的篇幅介紹了卞福汝主教,然後引出卞福汝這種獻身、 犧牲、捨己的精神,感化了因貧窮偷麵包坐監、憤世妒俗的冉阿讓。

  冉阿讓偷了卞福汝主教的心愛的銀燭台,眼見著就要再度坐監,主教卻 告訴警察燭台是他送給冉阿讓的禮物,冉阿讓因此獲救。

  主教告訴冉阿讓:「冉阿讓,我的兄弟!您現在不屬於惡只屬於善了, 我贖的是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棄的精神裡救出來,交還 給上帝。」

  這過程感化了冉阿讓。冉阿讓先以這種精神透過作市長建了一「福地」 ;又為了一被冤屈成冉阿讓、將終生成為苦役犯的不幸小人物、慨然出面認 罪,放棄市長職位與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再為了對芳汀的承諾,獄中出走 成為逃犯去救珂賽特;最後,終於以愛搖撼了自以為站在正義這一邊、其實 是包庇了不當的法律與社會習俗、成為欺壓不幸窮人如芳汀的共犯的沙威。

  而在撫育珂賽特、尤其是面對珂賽特的婚姻的過程中,冉阿讓為成全珂 賽特未來沒有任何污點的婚姻生活,決心犧牲自己離開珂賽特出走;又為善 不欲人知的不讓馬斯洛知道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這些都再在刻畫出冉 阿讓簡直就是完人聖人。

  卞福汝與冉阿讓,完全是浪漫主義式的樂觀人性論觀點。因此「悲慘世 界」,儘管有著主教、冉阿讓和基督受難的信仰象徵,但作者把小說焦點大 量的放在完人形象,使小說內涵精神最強調的,其實是人文、人道主義觀點。

  這世上真的有這種完人?就算有,很多嗎?這種完美又是如何得到的? 何以道德的感召,在冉阿讓身上可以成功,對德那第卻無法成功?道德完美 的人,又該如何處置說大惡還不至於、卻十足是個惡棍的小人呢?對雨果作 品的這些疑惑,其實恰好點中浪漫主義時代對人性論過度樂觀的箇中特點、 也是箇中盲點:浪漫時代的作品,的確太過於強調個人的傳奇與人性的完美 ,大力的著墨於此,以致於忽略了完人聖人就算有、也太過稀少,將焦點集 中於此,不僅不夠真實,有時甚至因此犧牲掉某些社會正義。

  譬如就「不真實」而言,卞福汝與冉阿讓的確刻劃的像是神話中的人物 ,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太難太難找到這樣的人了!至於「社會正義」部分, 我們看到冉阿讓固然完美,卻陷馬斯洛於不義 ── 馬斯洛何嘗希望自己的 救命恩人寂寞孤獨落寞寡歡的病死呢?此外,德那第竟為了幾個主角自我要 求道德無瑕疵下,被放走了,使他有機會跑到美洲販賣黑奴,造成冉阿讓、 馬洛斯的愛心讓另一個國家的某些人因此受苦,這豈不是完人的更大「瑕疵 」嗎?

  太過於強調完人道德,往往就會帶出犧牲社會正義的嚴重後果,因為完 人道德只能拿來要求善良的人,卻無法教育邪惡的人,而邪惡的人在完人會 要求自己言行沒有任何弊病的情況下,更敢為所欲為,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會 懲戒他。

 
俗人


左拉,Emile Zola(1840-1902);左拉的「酒店(L'assommoir)」以巴黎工人現實生活為材料,他將工人生活真實赤裸呈現在小說中,他的人與小說曾是當時社會的爭議,他自己的故事也在1937年被搬上螢幕,「左拉傳(The Life Of Emile Zola)」還曾獲得當年奧斯卡最佳影片。
  讓完人成為主角,呈現出浪漫時代對人性的過度樂觀的理論。

  而這論點,到寫實主義時代就矯正了,寫實主義對人性善惡間平平實實 的描述,使寫實主義時代的文學作品,人物平凡生活瑣碎,劇情也不再充滿 幻想的高潮迭起。固然這會使寫實主義的作品比較沈悶難讀,但是,這種矯 正浪漫時代的觀點,未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深刻。

  我們來看曾經是雪維絲苦難中的精神支柱的高耶特。

  高耶特只是個平凡的俗人。他手工打釘子為生,已面臨到機器將取代手 工的生存危機。

  在高耶特內心深處,雪維絲的堅強忍耐刻苦,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形象。 因此當庫柏從高處摔下,醫療費花光所有積蓄,雪維絲開店自己作老闆的願 望被粉碎時,高耶特決心放棄自己的婚姻,拿出積蓄幫助雪維絲完成夢想。

  高耶特與雪維絲之間的情感,是屬於平凡俗人的「精神之戀」。有幾處 描寫,瑣碎平凡,卻著實讓人動容:

  當雪維絲為營生疲憊工作,庫柏卻開始養成去酒店習慣,一家人的生活 即將滑入危機關頭時,去打鐵工廠看高耶特打鐵釘,變成雪維絲心靈深處暫 時的安憩之所。

  高耶特每每在雪維絲出現時,表演他打鐵釘的力氣與技術,這是他們之 間心靈之愛互動的方式。但是高耶特心中明白機器遲早會取代人工,他的薪 資也正在不斷遞減中。

  高耶特說:「機器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面了。不過,我知道機器遲早會增 進人類全體的幸福。」

  雪維絲卻不在意機器是否能增進人類全體的幸福,她就是不喜歡機器作 的鐵釘。她回答:「我喜歡你作的,這是藝人的手筆。」

  簡簡單單的對白,洩漏平凡俗人不沾肉欲的精神互戀。

  於是高耶特屢屢把打鐵最難的部份留到星期五雪維絲來的時候作。他用 最大的力氣和最高的技術來求愛。這是打鐵場的田園詩,高溫與炙熱的炭火 ,盛裝著他們熱情的印記。

  高耶特成為雪維絲苦痛中的安慰與精神支持。這是雪維絲生命的最高層 次。

  很不幸的常住他們家騙吃騙喝的蘭蒂爾,卻一直是近水樓台的想再度騙 雪維絲上床。有一次,蘭蒂爾誘騙,雪維絲抗拒的過程被高耶特正好撞見, 高耶特女神形象毀了。後來雪維絲找到機會告訴高耶特她其實是在抗拒,未 曾墮落。左拉描述:「現在高耶特又可以自由呼吸,內心又有了歡笑。他們 靜靜不說話,雙眼充滿柔情,天空白雲像天鵝般漂泳,野地山羊柔婉的咩咩 。」

  高耶特說:「雪維絲,你跟我走吧,我知道妳不幸福,妳的處境越來越 糟。」

  雪維絲回答:「不,高耶特,我太喜歡你了,我不能讓你作傻事。如今 我們彼此尊敬,這會幫助我振作。我相信一個人規規矩矩,報償自在其中。」

  高耶特聽了,便用打鐵打僵了的手小心摘蒲公英,然後把花丟進洗衣藍 。雪維絲輕輕鬆鬆帶著一籃蒲公英回家了。

  這段凡俗之人的愛情描述,是何等簡單,又何等高尚。

  只是雪維絲後來還是墮落了。墮落那天,是因為庫柏連喝三天酒,大醉 ,回家吐的到處都是,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身。蘭蒂爾趁機推雪維絲進自己 房間,而雪維絲當時,又疲憊又沮喪,只想找個乾淨地方睡覺。

  就這樣,雪維絲養兩個男人,又輪流陪兩個男人睡覺。終於高耶特知道 了,哭了很久,對雪維絲說:「我們之間一切都過去了!」

  那天雪維絲也進了酒店。「如果一切都過去了,那我也就一無所有了。 」雪維絲從此開始真正的墮落 ── 她什麼都不在乎了!生命太艱辛,她又 失去奮鬥的精神支持。

  最後,當雪維絲餓的受不了出門作妓女,第一個碰到回頭理她的男人, 竟然就是高耶特。高耶特帶她回家,給她東西吃,看到她「因為飢餓,手也 抖腦袋也抖,只好用手抓東西吃,塞下第一個馬鈴薯時,忍不住哭出來。大 顆大顆的眼淚流下面頰,滴在麵包上,但是他繼續吃,貪婪的吞嚥,用力喘 氣,下巴都歪了,喝水時,玻璃杯吭啷吭啷敲擊她的牙齒。喔,主阿,餓的 半死時吃東西,實在太好、也太悲哀了!」

  高耶特激動的跟雪維絲說:「儘管經過這些變遷,我仍然愛妳。」

  雪維絲以為高耶特要她的身子,終究他餵飽了她。但高耶特只輕輕吻了 她一下。這使雪維絲自慚形穢。在這種情況下相逢太傷心太恐怖。她拒絕了 高耶特:「我明白....但是,這樣會害死你也害死我。」她離開高耶特, 永不再跟他見面。

  雪維絲最終是餓死的。死時無人發現,直到傳出屍臭。

  左拉筆下的高耶特,不是完人,也沒有拯救墮落、苦難的能力,但是卻 有凡俗之人的簡單而高尚的心靈。正是這種內在的高尚,與面對雪維絲外在 殘酷環境的無力、平凡,與浪漫主義時代相較,才更是呈現出真真實實的心 靈掙扎衝突,與現實的悲慘。

 
人性與信仰


 
左拉(左)與雨果(右)對文學與社會的影響常常被相提並論,在法國,他們兩位的石棺更被擺放在一起,讓後人同時景仰緬懷兩位偉人對時代的貢獻與影響。

  浪漫時代的人性論樂觀幻想,究其根源,還是時代的產物。我們可以看 到雨果時代的共和主義英雄人物對未來的期待:「十九世紀是偉大的,但二 十世紀將是幸福的,那時就沒有與舊歷史相似的東西了....人們不用再害怕 災荒、剝削、或因窮困而賣身、或因失業而遭難,不再有斷頭臺、殺戮和戰 爭,以及無其數的事變中所遭遇到的意外情況。人們幾乎可以說:『不會再 有事變了。』人民將很幸福....朋友們,和你們談話所處的時刻是黯淡的, 但是這是為獲得未來所付的驚人代價。革命是付一次通行稅....,弟兄們, 誰在這兒死去就是死在未來的光明中。」

  浪漫時代對未來有如此大的盼望憧憬,對身處的死難有如此大的價值意 義感,這正是浪漫時代對人性論如此樂觀的原因。

  而我們終將在二十世紀的馬克斯主義革命中,再度看到對未來的憧憬盼 望,與對身處死難的價值意義感 ── 只是馬克斯主義的理論基礎不再是心 靈論的(唯心論)而是經濟論的(唯物論),對人性也寧願抱持性惡觀點, 所以主張階級鬥爭。

  馬克斯主義建構的烏托邦,終於在二十世紀結束時徹底幻滅。

  從樂觀到悲觀;從心靈到物化,從性善的完人到性惡的魔鬼,如今的二 十世紀末與二十一世紀,充滿虛無幻滅、遊戲嬉玩、充滿尋找靈界力量提昇 自己....,這些演變其實從古早的人性論嘗試中,已可看見蛛絲馬跡。

  每個時代都有其自身的人性論嘗試,每個時代也都只掌握部份真理。一 切人性論嘗試,無非企圖解釋邪惡由何而生,良善如何獲得,社會正義能否 達到,以及人如何獲致拯救。最終,人性論其實是個信仰問題。

  而你信仰的是什麼?

本文作者為校園福音團契傳道人,網路福音團契負責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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