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小憩,給自己的心一個休息的地方 【名著縮寫】罪與罰

原著:杜斯托也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yevsky, 1821-1881

縮寫:陳韻琳



(一)

  拉斯科納夫是個大學生,很窮,而且離群索居。

  他窮到得去當鋪老闆伊夫娜那裡典當東西維生,因此,他知道伊夫娜是 個可怕的貪婪的老女魔,伊夫娜會因為利息遲付一天,就把當物沒收,利息 昂貴,收買當物又用非常不合理的低價。

  但是伊夫娜的妹妹威里,卻是個溫柔平和的人。伊夫娜經常欺負她,讓 她不分日夜的工作,烹洗、縫紉、作各種零工,所有賺得的錢,全數被伊夫 娜拿去。

  威里不會反抗,她只是默默的承負屬於她的命運。

  像拉斯科納夫一般窮、經常得典當的大學生,都替威里義憤填膺,常在 聊天中譏諷伊夫娜。威里似乎是他們貧困自卑下情感投射的人物,他們幻想 自己可以劫富濟貧,懲治伊夫娜拯救威里。但是他們儘管這樣談說,卻仍是 按時卑微的去典當物品,看盡伊夫娜的臉色。

 
  拉斯科納夫曾在他們討論伊夫娜和威里時,突然插嘴問:

  「這愚劣冷漠狠毒有病無價值可惡的老太婆,對社會根本沒用。....假 如她死了,她的錢分給好多好多窮困家,拯救很多很多正因貧困受磨難的人 ....反正她只是一條蟲....你們覺得怎樣?」
  「那就正義伸張了阿!」
  「請你告訴我,那你願意去把這老太婆殺死嗎?」
  「當然不會!我只是仗義執言吧,殺人的事我可不作。」

  拉斯科納夫對社會上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都不太關心,經常沈浸於思想 中,朋友很少,自尊心很強。他內心深處很有些雄才大略,但是窮困拘限住 他,為三五斗米房租錢生活費,搞的抱負難伸。

  其實他深深相信自己,特別是關於理智與意志方面,他確信自己天賦異 秉,他可以用理智與意志克服一切的艱難。他只是需要機會。「有的犯罪, 是因犯罪者意志力與理智太薄弱;如果我犯罪,卻是因為意志力與理智超級 堅強之故。」

  他用一段時間,在他腦海中策劃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計畫。

  「一切原本全在一個人的掌握中,卻因懦弱而喪失良機。」拉斯科納夫 喜歡這句名言:「我不想變成只會不停的說,卻一件事都不能幹的人!.... 『殺巨人的傑克』....,這樣的事我有能力作嗎?」他經常在自言自語中嘲 笑自己的寡斷與懦弱,為的是刺激自己有勇氣去實驗自己的策略。

 
  這天,他又到了當鋪伊夫娜住處。他按了電鈴,然後把耳朵移近到門口 。他知道伊夫娜猜疑心很重,總是不隨便開門的。他聽見有人移動、衣服響 動,似乎有人靠近門鎖,跟他一樣也把耳朵靠近門諦聽。他故意動一動,咕 嚕不耐煩著,然後再按鈴,按的很重很重。

  過了好久,門閂終於開了。

 
  「我又拿物事來典當了。」拉斯科納夫說。
  「這是什麼東西?」伊夫娜又露出她慣有的斤斤計較的表情與聲音,拿 手評量著典物:「你為什麼手在抖?」
  「我犯了熱病。」他倉促答,然後回到主題:「這是煙匣,銀作的。」
  「你上個月的當物已經到期了。」
  「我會再付你一個月的利息的;稍過幾天吧!」
  「你知道我是有權隨便作的。說不一定過兩天我就賣了你的東西了。」
  「那錶是我父親的遺物,千萬別賣阿。」拉斯科納夫說,邊心想:「天 哪!這麼難堪、這麼齷齪、這麼狼狽....。」這種壓迫和痛苦的感覺,每逢 他出現在這裡,跟伊夫娜談話時,都會發生。
  伊夫娜像平常一般懷疑著每一個來點當的人,說:「幹嘛包這麼緊?」
  她對著窗戶對著亮光檢查,著惱喊:「綁這麼緊一定有問題。」

 
  機會來了。這時,拉斯科納夫解開外衣,拿出偷藏在裡面的斧頭,手抖 的更加厲害,他不得不更緊緊握住以免斧頭掉下,然後,他機械的把斧頭揮 到她頭上。斧頭正好打中腦門,她無力的呼喊,扭作一團跌到地上,血流如 注。

  他屈腰看她的臉,知道她已經死了。



(二)

  拉斯科納夫把斧頭丟了,避著泉湧的血,在伊夫娜口袋裡搜索,手還是 不住的抖。他找到鑰匙,立刻跑進臥室,找到與鑰匙相合的抽屜,他邊聽見 鑰匙在抽屜鎖孔裡響動,邊感覺自己劇烈的戰慄。這時,他突然有一個很可 怕的想法:萬一老女魔伊夫娜醒過來怎麼辦?

  他趕緊丟了鑰匙跑回大廳,提起斧頭又狠狠打了老嫗一斧,老嫗沒動, 無疑是早死了。他俯身仔細察看,忽然在她頸上看見有繩子,他用力拉,無 法立即拉出,卻讓手上沾滿了血。經過好久時候,總算拉出來:沒錯,果真 是個錢袋!繩子上有兩個十字架,一個銅製的、另一個木製的,錢袋裡滿滿 都是錢。他立刻把錢袋塞進口袋,十字架丟到老嫗身上,然後帶斧頭又跑回 臥室。

  還是搞了好久,他終於打開抽屜,東翻西翻裡面的衣物,找到一堆典當 的物事,金的銀的一大堆,他把這些物事儘可能裝在口袋裡。

 
  這時,他又聽見客廳有響聲。他立刻像死了一般的鵠立著。但是一切都 是靜靜的,這顯然是他的幻想了。不久,他又好像聽見一陣斷續的哭聲,似 有人在那邊呻吟著。但一切仍是寂然。他不聲不響待著,忽然跳起來,拿斧 頭衝出去。

 
  大廳中央站著那可憐的威里,手裡拿著一個包裹。她呆呆看著姊姊的屍 體,面色蒼白的像一張紙,嚇得有氣沒力想喊。一見拉斯科納夫跑出來,渾 身無力抖顫著,面孔也顫戰著,手張目哆,但是呼號不出。她慢慢後退,只 是死盯他。

  拉斯科納夫執著利斧隨她奔去。她口嘴抽搐的很,如同嬰孩驚後的樣子 ,目注著那嚇人的斧頭。當斧頭靠近她臉上,她連自我防衛的能力都失去, 伸出左手,並非掩著自己的頭,倒像叫他快走,無力的向前伸出。那斧頭的 鋒口隨即砍在她腦袋上,立即把頭全劈破了。

  是這第二次的兇殺,讓他絕望、畏懼、厭惡。憎恨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攪 ,一刻一刻的加甚,他一點也不想再取更多的貴重物件。

  他茫然如有所失,需要找任何小事來作。他往廚房瞥,看見一桶水,便 去洗濯斧頭和手。他不斷用力的洗,洗了很久很久,然後他瞧他的全身,發 現鞋與襪子有血跡,鞋上的血還能擦掉,襪子上是斷斷不能了。

 
  突然沈重的痛苦打擊到他。他呼嘆著:「現在我該逃跑!逃跑!」於是 他跑出去了。他回到家前,還記得把斧頭處理掉,回到家一倒在沙發上,他 立刻墜入悠悠忽忽的空漠中,零屑的念頭充滿腦海,他想把捉,卻一個也不 能握牢....。



(三)

  拉斯科納夫躺著,似醒非醒的,從深夜到白天、又到下午。他昏亂著, 直到尖厲的喧喊從街道上傳進來。他坐起,想起一切事,他開始打顫,抖得 很兇,牙齒格格響著,他想他是感冒了。

  他開始檢查自己的衣服,仔細打量有沒有痕跡,先是發現幾滴凍血沾在 褲子邊緣,便執起剪刀把褲邊剪去了。然後他才想起他偷來的東西根本還在 衣袋裡沒有處理,他完全把它們忘記了,他立刻把它們拿出來放在桌上,看 著這些錢與飾物,不知怎麼藏才好。

  他疲倦了,拿件冬衣蓋在身上,又進入恍惚迷離的狀態,全失了知覺。 不過五分鐘後,他又跳起來:「怎麼事情沒做完又去睡啦?」偷來的東西大 剌剌在桌上,剪掉的褲邊扔在地上顯眼處,更糟的是,這時他才想起裝偷來 物件的衣袋裡也有血跡。「會不會我衣服上根本到處都是血?」他神經質的 到處翻撿,確定只有襪尖還有。「唉,大概是發燒作祟,太昏亂了。」

  他先把錢與物事塞到牆洞裡。

  可是這些有血跡剪下的破布該怎樣處理呢?拉斯科納夫將它們握在手裡 ,躺在沙發上想,邊打著寒顫。好幾次想:「快起來處理。」卻不能夠。

 
  一陣急急的打門聲把他弄醒了。是房東的孩子拿泰沙。

  拿泰沙交給他一封公文:「是公安局送來的傳票。你生病了?你手裡緊 緊握著什麼阿?」

  拉斯科納夫把手張開,就是剪下來的破褲邊、襪、和衣袋破布。

  「握這麼緊,好像什麼寶貝似的....。」拿泰沙大笑。

 
  拿泰沙走後,拉斯科納夫又昏亂了:「完了!公安局發現了!」

  他把破布也塞進牆洞,然後基於一種赴死的情緒,讓他立即到公安局去 。到公安局才發現原來只是一筆債款未還被告,拉斯科納夫一方面心定,一 方面脾氣卻火爆起來,跟態度不好的副督察長爭吵。督察長出來勸說:「大 學生!貧窮不是罪惡,你不需要在這裡過度的發性子。你到底在煩惱什麼? 」

  拉斯科納夫安靜下來:「我生病了。」

  書記官起了同情,便協助他辦理手續。可是就在這時候,拉斯科納夫聽 見督察長跟人討論起他幹的那樁兇殺案。

  「沒人看到兇手....但是未必就難辦....。」

  拉斯科納夫抓起帽子想向門口走,但是沒有走到。等他恢復神智時,他 看見自己正坐在椅上,有人扶著他,另一人正在按摩他的太陽穴。

  督察長問:「你怎麼了?」
  書記官面無表情的幫他回答:「他生病了。」
  「生病很久了?」
  「昨天才生病的。」
  「昨天你有外出?」
  「大概七點左右外出。」
  「去哪呢?」
  「街上溜達。」
  督察長一直看著拉斯科納夫的眼睛:「神智還算清楚。」
  一陣讓人不安的沈默。
  「你能走吧?」
  拉斯科納夫走出:「該死!我幹嘛昏倒?他們一定起疑心了。」

 
  拉斯科納夫立刻回家,把偷來的東西塞滿衣袋,出去外面到處徘徊,最 後發現一面牆上一個巨石鬆動了,便把巨石搬開,東西塞進去,再把巨石扳 回原樣。

  當他確定處理得當,便發出無力氣的、神經質的大笑,然後才想起來, 其實沿路徘徊時,他一直不時這樣笑著呢。然後他開始生氣自己不夠堅強, 他討厭一切軟弱的表現。這種生氣使他厭惡路上看見的所有的人。

  他匆匆跑回家,像匹累極的馬,拉起大衣就睡了。

 
  這一睡就是四天。因為他徹底的病了。房東的孩子按時送食物給他,但 他除了水,什麼也吃不下。

  當他恢復神智,拿泰沙描述這四天他昏迷不醒的慘狀:「你一直說著囈 語,什麼耳環....項鍊....督察長....的,還大聲喊叫『還給我我的破褲邊 和襪子....。』」拿泰沙說:「你說到破褲邊和襪子就鬧的很厲害,害我只 好拿抹布塞到你手裡,你才安靜下來。」拿泰沙邊說邊嗤笑他。

 
  然後他知道一個讓他很疑惑不安的消息:在他病中,除了朋友來探視, 還來了公安局的書記官,書記官好像很關心他,向拿泰沙問東問西,而他卻 在病中昏亂狀態,亂喊著囈語,還跟書記官大發脾氣。



(四)

  拉斯科納夫又休息了數天身體才漸漸恢復。

  但他病中的顫抖卻持續。因為伊夫娜與威里被殺的消息到處在傳說,話 題如影隨形跟著他,不管是在朋友間、酒館中,到處傳說著:「據推測,兇 手應當是大學生」、「兇手一定常典當物品」、「兇手拿了錢,應當是窮的 被錢逼緊了」、「查查典當人或因欠錢被告過的人」....每一次話題傳述, 都讓他被迫參與或被迫倉促離開,因而無法控制的戰慄、激動、痛苦,而這 種激動導致每一次事後,都被人勸慰回家養病,說他一定還在發著燒。

  最驚懼的一次,是跟書記官正面交鋒。

  在酒館他碰到書記官。他對病中書記官來訪視本來就滿腹疑惑不安,這 時又覺得書記官刻意將話題引向犯罪心理,並觀察著他對這話題的反應,彷 彿是有意的在試探:「你在看報紙?有火警。你比較關心那種案件?」甚至 直接了當問:「那兩個老太婆被殺,你認為兇手是誰?....我想兇手拿了錢, 應當會到酒館裡買酒喝對不對?」

  拉斯科納夫相信書記官對他應有疑惑,話中處處暗藏玄機。
  「咦,你手抖的很厲害,你還在生病麼?」
  當書記官這樣問他時,他便用意志力搏鬥著內心的戰慄。他乾脆直問:
  「假如兇手就是我呢?你相不相信?」
  書記官驚奇的看著他,臉色微變:「不,我不相信。」

  「是現在才不相信,還是一向就不相信?那天我離開公安局以後,你們 是怎麼評論我昏倒的事?為何我生病時你來看我?」

  書記官不悅:「你這是在嚇我嗎?」
  他神經質的大笑著。
  書記官說:「你不是瘋了,就是....」
  「就是什麼?」
  「沒什麼。我亂說。」書記官著惱說。
  拉斯科納夫走出酒館。他聽見書記官在身後說:「他是瘋了不成?」

 
  拉斯科納夫因為這種神經錯亂的顫抖,而感受到痛苦。這樣的痛苦已經 太多天了,他對自己說:「這樣下去不行,我得結束它、好好作個了斷!」

  拉斯科納夫痛恨把悶人的苦難、悒鬱的感觸傾吐出來,這讓他覺得自己 很卑陋愚蠢。他痛苦不能自持時,是寧願被火燒死、被槍斃,也不要軟弱下 來,更不要被人憐憫同情的。他只要靠他自己。但是,現在的他和過去的他 又已被截成兩半;過去的思想見解回憶企圖,和過去的自己,深深被埋在地 下隱匿不見。如今的他和世界徹底斷掉了關係。

  他準備向公安局走去,心很空虛漠然。「我得告訴他們。」

  他紛亂的思想飄飛,以為自己正走向公安,卻在十字路口亂轉彎,完全 沒有目的的閒逛。

  然後他抬頭,發現自己站在伊夫娜和威里的家門口。一種鬼迷似的慫恿 ,使他往前走去,進了住宅,他呆住了,因為一切都變了,房子正在整修準 備出租或出賣,他本來以為應當跟他離開時一樣,甚至有錯覺以為屍體還在 。他低頭察看伊夫娜和威里倒下的地方。

  正在裝修的工人問他:「你有何貴幹?」
  拉斯科納夫不自覺喃喃問:「血呢?沒有血跡嗎?」
  「什麼血?」
  「不是有人在這裡被殺了嗎?」
  工人不安的問:「你到底是誰?」
  「你要曉得嗎?那你陪我到公安局,你就知道我是誰!」
  工人驚異的看著他。
  「他一定是喝醉了,把他先送到公安局去吧!」
  「我自己會去阿!」
  拉斯科納夫出來,還聽見背後工人說:「瘋了,要不就是醉了!」

  他四顧,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好寂寞。「去公安,將一切結束吧....」



(五)

  他正走向街道,看見街心有輛馬車,車夫從車廂上下來,走裡拉著馬韁 。許多人聚集著,警察也來了,有人正打燈籠照亮地上,大家都在談論著、 喧喊著、察看著。車夫被迷亂了,只是重複著說:

  「他喝醉了,東倒西歪幾乎要跌倒,我其實駛的很慢,還喊他小心,他 卻醉的泥爛了,竟然倒到馬前,馬受到驚嚇驚跳起來,就踏到他了。老天爺 ,我真倒楣阿。」

 
  拉斯科納夫往地下看看,認出那個人來。

  那人經常出現在酒館,因酗酒長期失業,一家子人要養,卻老是為了酗 酒丟掉工作。

  他每次喝醉,都會亂七八糟大喊:「我在這裡作什麼?我又花掉梭娜的 錢,家裡又沒得吃了,我在作什麼阿?」

  但是當他還清醒時,卻屢屢說著他的女兒梭娜。

  他老婆犯了肺癆,已病入膏肓,家中只有女兒梭娜在掙錢,幫人作勞力 工作。她忠厚老實,常挨打挨罵,拿回來的錢卻很少。有一天,梭娜的弟弟 妹妹已經餓三天了,老婆跟女兒梭娜嘀嘀咕咕說話,只聽梭娜說:「我真要 去幹那些事不成?」....然後到了晚上,梭娜包了頭巾出門,三個小時以後 才回來,一語不發把三十盧布放在桌上,然後面向牆壁躺下,肩和身體只是 在顫抖。老婆一聲不響走到梭娜面前,跪著吻梭娜,然後他倆擁抱著一齊睡 著了。整個過程,男人只是躺著,雖然昏醉,卻知道一切事,但一言不語。 後來梭娜就領了執照,長期作妓女。她不能再在家裡住,被房東趕了出 去,但是她每天都會回家一下下,把掙了的錢放在桌上。

 
  當這酗酒男人喝醉,都會哭著喊:「我又花掉她的錢。我要受罰,我應 當被釘到十字架上,可是上帝會饒恕梭娜,祂一定會的阿....」

  他一定就是這樣昏亂大喊,然後倒到馬前不省人事的。而現在,他的臉 都被壓破了。

 
  拉斯科納夫這時出現了怪異的見義勇為的興奮:「我認得他!我知道他 家在哪裡。」

  於是一夥人忙亂的把醉漢抬回家,因為他差不多就要死了。

  「我的天我的天....」一個婦人一見到醉漢,就呼天搶地呼號起來,邊 用力咳著,應當就是醉漢的老婆了:「咒詛的生活阿....。」

  醫生趕來了,快手快腳的檢視,然後搖頭。
  這時醉漢卻醒了。
  牧師立即趕到,幫忙醉漢作最後的懺悔禮。
  醉漢禮閉,哭著含混不清的字語:「梭娜....梭娜阿....。」
  一個小男生一溜煙跑出去,一會兒,帶了個年輕姑娘回來。

 
  年輕姑娘膽怯的、悄然的從群眾中擠進來。在這襤褸、空虛、絕望的房 中,她的出現是很怪異的。她也是穿著不值錢的衣服,但是卻竭盡可能的卑 賤的裝飾,她讓人發笑的拖裙在這場和尤其不合適,硬布大裙又在狹小屋內 佔掉太多的空間。她隨身帶的花傘、滑稽的圓草帽、眩眼的赤色羽毛....無 一不叫人錯愕。

  但是拉斯科納夫還是看見這一切好笑的後面,藏著一張蒼白受驚的臉, 她的眼睛恐懼的注視這一切。她跑得很氣喘。她聽見群眾中的竊竊私語,就 更惶恐了。

  醉漢的老婆正在問牧師:「往後我們怎麼辦阿?」
  牧師回答:「向上帝禱告呵,祂是慈愛的。」
  「祂是慈愛的,但是對我們卻不見得。」
  「這想法是罪惡,是罪惡!」
  老婆又劇烈的咳起來。

 
  這時病人看來是到最後一刻,他顯然受著大痛苦,但他把眼光看向他的 老婆,明顯是在求寬恕,老婆明白,斬釘截鐵回答:

  「不要說,不必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然後病人看到梭娜。梭娜溫柔的等著跟父親說再會。
  病人喊:「梭娜我的女兒啊,宥恕我吧!」他想伸手給女兒,身體卻失 去重心倒下,梭娜趕緊跪下接住他,他便倒在梭娜懷裡,用祈求的眼光看梭 娜,然後便死了。

 
  醉漢的老婆簡直要瘋了,大哭:「往後怎麼辦阿?」

  拉斯科納夫這時突然激動無比的發言:「別哭,我會幫助你們。這裡有 二十盧布,妳先拿著,我一定會再來....現在我得先去辦點事。」

  拉斯科納夫匆匆轉頭出去,卻在群眾中發現公安局的督察長。

  「阿,是你....」督察長認得他。

  「對,是我。」
  「你胸前染上好多血。」督察長說。這是拉斯科納夫幫忙把醉漢抬回家 時染上的。
  「是阿....我是染上好多血了....。」

  拉斯科納夫胸中突然升起要繼續生活下去的願望,這種感觸,就和被判 死刑又獲得豁免的人的感觸一模一樣。「人生是真切的。此刻我不是活了嗎 ?我還沒有和兩個老太婆一齊死滅,如今讓理智與光明、力量來控制我吧! 我真高興我還活著。」



(六)

  伊夫娜與威里謀殺案的案子,正式移交給一個名叫派弗里的檢察官。

  派弗里與書記官、督察、副督察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在研究案情之外 ,他也是個研究思潮與思想的人,因此他對大學生間新發生的理論,有比較 多的關注。

  當派弗里接辦此案後,立即清點所有曾向伊夫娜典當東西的人。可惡的 是拉斯科納夫還有隻父親遺留下來的錶還點當在那裡沒有贖出,拉斯科納夫 非得去向派弗里報到不可。

  決定伸手援助梭娜家人後,拉斯科納夫生出了想好好活著的希望,他不 再有想去公安局自首的念頭,反倒是脫罪而逃,成為他最想立即完成的事。 他預備好了去找派弗里,還拉著好友倫肯一齊去,到派弗里家門口,故意跟 倫肯嘻嘻哈哈,一派毫無所謂的樣子。

 
  但他無法佯裝太久。因為他發現派弗里對他早已調查的很仔細,包括案 發後他所有的神經質的瘋態,甚至在梭娜家他有辦法拿出二十盧布。派弗里 不作任何評論,只是告訴拉斯科納夫他所知道的一切細節,與拉斯科納夫比 對,並觀察著他的表情。

 
  然後話題一轉,派弗里跟倫肯談起犯罪理論來。到底一個人犯罪,是有 著社會環境的影響?還是僅只是內心深處的邪惡?

  倫肯雖然也是大學生,卻對新起的社會環境論思想大大不以為然。他懇 切的表達他的不贊同:「他們說,只要社會制度上軌道,就不會有犯罪了。 人與人之間就一切都正直無私了。他們把人的靈魂變成可以被制約的機械。 不,我絕對不贊同。」

 
  「拉斯科納夫,你的看法呢?」派弗里問:「我對你的看法很有興趣, 因為我剛拜讀了你的大作。」
  拉斯科納夫有點驚訝:「什麼大作?」
  「我在『定期評論』上看到的,兩個月前吧。你不知道?」
  拉斯科納夫才想起很久以前他的確有投稿,但是很久都沒有消息,他就 忘記了。
  「你真是個怪人。」派弗里說:「你對你周遭發生的事,好像都不怎麼 在意,一個人離群索居著。」
  「我真的是忘記了。」
  「是篇關於犯罪的論述。你文章中說,罪犯常常是帶有某種疾病的;又 說,這世上存有一種人,他們有權力破壞道德與法律,因為道德與法律不是 為他們而設的。」
  倫肯很驚訝:「什麼?你更激進了?犯罪不僅只歸咎社會環境,甚至有 一種人有權利犯罪?」
  派弗里答:「他在那篇論文裡,把人分成『平常的』與『特別的』兩種 ,平常的人要順法律道德,特別的人可以無法無天,因為他們超越常人。」

 
  拉斯科納夫驚覺派弗里要把他趕往某種懷疑中。他趕忙辯解:

  「我那篇論述的意思是說:非常的人為了實現理想,必須排除道德法律 的束縛,譬如亞歷山大、穆罕默德、拿破崙,他們破壞卻絕不是罪人,他們 反而是制訂新法,有時為了理想的實現,也只好流點血,破壞是為了改善現 狀。老實說,歷史上的偉人全都犯了殺戮罪。異於常人的人,因為會溢出常 軌,性格上也多半是罪人。我說他們有犯罪的權利,指的是這個!」

  「你信仰上帝嗎?」派弗里問:「抱歉,我實在太好奇了。」
  「我更信自然法則。」
  「而你如何區別誰是天賦異秉之人呢?萬一這些人在我們社會中為數眾 多呢?」
  拉斯科納夫答:「不,天才永遠是最少最少的!」

 
  派弗里的臉上坦白、卻又有些而傷心:「你的大作讓我焦慮的,就是你 如此誠實的承認流血,這絕對是出自你的良心。阿,這比法律上承認流血還 要怕人阿!」他站起來:「萬一有一個年輕人,他相信自己天賦異秉,但是 他需要掃除障礙,而掃除障礙的方法,就是先想辦法讓自己有很多錢....? 你認為自己會是另一個拿破崙嗎?」

  倫肯為拉斯科納夫辯解:「難道有了拿破崙以後,每個年輕人就都會以 為自己也是拿破崙?」

  「如果我是拿破崙,我不管作了什麼,我都不會跟你說的!」拉斯科納 夫平靜的回答,也站起來,拿起帽子。

  「要走了?」派弗里和愛的說,謙遜的伸出手:「我很高興和你談話。」

 
  出到街上,拉斯科納夫很久都不想和倫肯說話,沮喪慍怒悶頭走自己的 路。

  當天晚上,他的昏亂思想又發作、緊緊抓住他了:

  「這些卑污我是永遠擦不掉了....我是拿破崙?還是一隻跳蚤?我這隻 跳蚤殺死了另一隻跳蚤。社會主義?不,我相信偉人拯救世界的福音。我是 偉人主義。....但是現在我只是隻跳蚤,我殺死了偉人主義....可憐的威里 ,她進來作什麼呢?奇怪,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想到威里,好像我沒殺過她.. ..梭娜....可憐的梭娜溫柔的梭娜....唉,我絕不暴露情感,但是我如今再 也找不到人暢談傾訴了阿....。」



(七)

  拉斯科納夫沿著運河往梭娜住的地方走去。這是一棟三層樓的舊色住宅 ,庭院轉角狹小的樓梯門上去,是黑暗的走道。他在黑暗中摸索,走到一扇 門前,不覺就把門推了。

  「什麼人阿?」女人的聲音匆匆問。
  「是我,來看妳的。」
  「原來是你阿!」梭娜輕輕喊,立著不動了。
  梭娜點起燭火,在他面前立著,完全被他突然造訪驚呆了。她扭怩不安 ,似害羞又似快樂。

 
  梭娜的住處低矮,看起來就像馬廄一般,牆上糊著黃黃的破爛的紙,空 氣潮濕,處處顯著貧窮的色彩。

  梭娜見他上下左右打量這間房,嚇得顫抖,像立在審判官和命運的判斷 者面前。

  「這是我第一次來,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來了。」拉斯科納夫說。
  「你要離開這裡嗎?」
  「我不曉得....明天....」
  「你不去看我媽媽了?」
  「不曉得....明晨就會曉得....我來這兒講一句話。」他仰著憂思的眼 光看她:「妳怎麼不坐下呢?」他溫柔多情憐憫的看她:「妳好瘦阿!」

 
  「我知道妳媽媽央妳幹這行的事,我都知道。」

   梭娜一呆,隨即怨傷著說:「她的病讓她像小孩子一樣了,她一直很悲 傷....其實原本她是聰明又豁然大度的....她真可憐,她渴望正義,她也信 仰正義....但是生命給她的不是這個,她才有大脾氣....。」

  「妳替她說話,但是妳自己的命運呢?妳媽媽會死的,然後弟弟妹妹全 在妳身上了。」
  「上帝不會放我不顧的。」梭娜鬱悶哀求的閃著淚光。
  「萬一有一天妳也養不活這一家子人,妳妹妹就也得....」
  「不!不!」梭娜喊:「上帝不會讓這可怕的事發生。上帝會保護妹妹 的。」
  「萬一沒有上帝呢?」拉斯科納夫問。
  梭娜臉色變了,一陣抽慉,露著無語的斥責看著他。
  「唉,不只是妳媽媽,連妳也沒有理性了阿!」

  他在房內徘徊,一語不發,也不對她瞧。末了,他走近她面前,眼睛閃 出火光似的,按住她的肩膀,直朝著她含淚的眼光瞪,他的眼神是決厲的、 熱烈的、動人的,突然,他一骨碌跪到地上。

  梭娜以為他瘋了,拼命後退:「你這是幹什麼?」
  「我不是向妳下跪,我是向一切受苦的人類行禮呢。那些貴人根本不值 妳一個小趾。」
  「你怎麼這樣說?我是不體面的人阿。」
  「妳不體面沒錯,妳是罪人沒錯,妳住在污劣之中,可是妳卻有如此高 尚的情感,妳在大大的受苦阿....。妳為什麼沒有自殺或瘋掉或敗壞掉了呢 ?難道妳還在等奇蹟?」
  他看著梭娜,知道了答案,嘆息道:「上帝倒底幫助妳了什麼呢?」

  他看見小桌上放了本新約全書,問:「這書哪來的?」
  「威里,我向她要的。」
  「怪了!」他想著。
  「威里遭人砍了,她現在在天國了。」
  「妳和威里是朋友嗎?」
  「是,她人很好,只是不能常來,但是來都會陪我讀。」
  「那就念一段你們喜愛的經文給我聽吧!」

  梭娜攤開新約,便唸起來:

  「馬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出去迎接他....,馬大對耶穌說:主阿,你若 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神求甚麼,神也 必賜給你。耶穌說:你兄弟必然復活。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時候, 他必復活。耶穌對他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 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麼﹖馬大說:主阿,是的,我 信你是基督,是神的兒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的....。」

  「馬利亞到了耶穌那裡,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阿,你若早 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耶穌看見他哭,並看見與他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 心裡悲歎,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那裡﹖他們回答說:請主來看 。耶穌哭了。猶太人就說:你看他愛這人是何等懇切。其中有人說:他既然 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麼﹖....」

  「耶穌又心裡悲歎,來到墳墓前;那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著。耶 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那死人的姐姐馬大對他說:主阿,他現在必是臭了 ,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神 的榮耀麼﹖說了這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手腳 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耶穌對他們說,解開,叫他走!」

  梭娜唸完,說:「拉撒路復活的故事全唸完了。」

  在這貧困的房間,幽暗的燭光照著兇殺犯與妓女,卻一同唸著聖書,這 多奇怪阿!

  拉斯科納夫嘆口氣說:「我如今只剩妳一個了!我得跟妳說一件事。妳 知道是誰殺了威里嗎?」
  梭娜驚嚇極了:「你知道兇手是誰?」
  「我得找人說出來,妳是唯一的了....但是我明天再來吧....再見,我 明天再來。」



(八)

  第二天晚上,拉斯科納夫又到了梭娜房裡。
  「妳昨天有想清楚我問你的話嗎?上帝到底幫助了妳什麼?」
  她露出苦臉:「你再來找我,還是為了這題目嗎?不要讓我苦惱吧。」
  「何以你們那麼貧窮?何以妳爸爸會酗酒?何以妳媽媽會犧牲妳?何以 妳的命該如此?何以妳被社會瞧不起?」
  「我不會揣測天意阿!」梭娜有點不樂道:「你為何一定要逼問我我回 答不出來的話呢?這種呆問有什麼意思?我又不是上帝,你到底目的是什麼 呢?」
  「若是妳只會用這種『天意天意』當理由,妳還能怎樣救自己呢?妳將 什麼都別想作!」拉斯科納夫也慍怒起來。
  梭娜悲酸的哭了。拉斯科納夫愁苦的看著她。

  約莫過了五分鐘,拉斯科納夫溫柔的說:「唉,妳說的對....」他突然 改變了態度,佯裝出來驕矜的挑釁的聲調消滅了,聲音也變的微弱:「其實 ,我不是在質問你....我是在求恕阿,梭娜!」

  他想強笑著,但是灰色的笑容上有著無力和勉強的聲調。他以手捧著垂 下的頭。

  一種叫他吃驚的感觸襲上來,他碰見她焦躁的忐忑的苦痛的眼神,內中 存有如此真實的感情。不能再錯失機會了!她是他僅剩下的唯一的人。他走 向她在她身旁坐下,口唇抽動,無力的像是要講甚麼話。
  梭娜心中感到劇烈的痛楚,一種冥冥中的預知。她等他說出來。
  「我不是在苦惱妳阿!梭娜,我這一輩子一直在問自己剛剛這些問題呢 !」
  「你一直在受苦阿!」梭娜可憐的低語著。

  「妳還記得我昨天跟妳說的話嗎?我說,我今天來,會告訴妳是誰殺了 威里。」
  梭娜全身抖顫了:「你如何曉得的?」
  「我就是曉得。」
  「兇手被逮到了嗎?」
  「還沒有,但是快了。」
  梭娜不敢再問下去了,臉色慘白,露出無力勉強的笑容:「你總是嚇我 。」
  「他....不是要殺那威里的....但是無意間把她害了....他本來只想殺 伊夫娜的....可是威里突然進來了....他嚇壞了....。」

 
  最可怕的時間過去了。兩人都平靜下來。

  他看著梭娜,忽然好像在她臉上看見威里,如此柔弱、無力,生命裡一 直受著苦、受著驚嚇,無法掙脫。

  「妳知道是誰了吧?」
  「喔,老天阿!」梭娜嚎啕。她躺到床上,臉倚著枕。

  然後讓他永遠無法忘記的,是她又坐起來,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雙手 ,溫柔的凝視他。然後她圍抱他的頸項,緊抱住他:「你作了什麼事阿!」

  拉斯科納夫露出悽慘的臉容:「你為何不罵我,卻擁抱我呢?」
  「因為全世界沒有比你更不快樂的人了!」她狂狂的喊。
  那他一向不容許的情緒在心中翻攪,他的心一軟,兩顆眼淚蘊藏在他的 眼眶中,就要掉下了。
  「梭娜,妳不會離我而去嗎?」
  「不會,無論你到何處,我都隨著你....上帝,為何你不早來,我為何 不早些遇到你呢?」
  「無論如何,我來了。」
  「是的,讓我隨你到西伯利亞吧。喔,為何你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人,卻 去作強盜殺人呢?」

  「梭娜,因為我想作拿破崙,所以我把她殺了。我不想一輩子只是一條 蟲,一隻跳蚤,我想作拿破崙,但是我需要機會,我需要錢....這就是我殺 人的原因....我不是為了想飽肚子,我是想拯救世界阿....。偉人需要膽識 ,奴顏屈膝者永遠沒有權力。我要證明自己的膽識,看自己能否跨過障礙.. ..梭娜,拿破崙也曾越過他的障礙....結果梭娜,我發現我同時也殺了我自 己....。」

  梭娜仍舊緊緊握住他。

 
  「梭娜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妳很苦,聽我這些只會更苦。但我實在已經 負荷不下心中的擔子,妳陪我受點苦,我心中就好過些了。梭娜,妳覺得我 卑賤麼?」

  「不,你只是在受苦。」
  「最終證明我只是個平庸的人阿,梭娜。我現在該怎樣作呢?」
  「你該怎樣作?」梭娜跳起來說:「去承認你的罪過,上帝就會給你新 生了。你去不去呢?去不去呢?」
  「我真的得到西伯利亞嗎?」
  「是的,以受苦去贖你的罪吧。證明你不是跳蚤,是新生的人。」
  「妳會陪我吧?」
  「我一定陪你。」
  他倆悲哀而憂愁的併坐著。彷彿孤伶伶的被狂風巨浪衝到荒島上。現在 他的寄託只剩下她了。
  「梭娜,妳有十字架嗎?」
  「有兩個,一個是銅製的、一個是製做的,我把木做的送你,因為銅製 的是威里送的。這樣我掛威里的十字架,你掛我的。」她說:「我們一同受 苦難,也一同掛十字架阿!」



(九)

  拉斯科納夫終於去自首了。

  派弗里其實一直在等他。他知道兇手就是拉斯科納夫,但是不願緝拿, 因為他對拉斯科納夫有某種鍾愛,從他身上看見年輕時的自己。他等著他自 首,這樣刑罰較輕。而訴訟其間,派弗里盡一切可能協助拉斯科納夫減刑。

 
  「聽著,」派弗里對拉斯科納夫說:「我知道你灰心,對減刑已無所謂 ,但我在乎,我要你有機會好好生活,燃著你以前的對生命的不甘。我知道 你並不邪惡,你只是埋首書堆欠缺生活,自己建構了學說,又實踐了這個學 說。是學說害了你、害了兩條命。」派弗里拍拍他的肩:

  「年輕人,相信我,我很欣賞你,你前途還大有可為,你只是需要走出 學說,經歷現實生活;學說幻滅了,生命還在,你還可以尋找信仰....是的 ,你將會信仰上帝,你會感謝他今日讓你遭逢的苦難。」

  拉斯科納夫問:「你究竟是誰呢?」

  「我嗎?只是個走過你走的路的人,而如今我有了感情、有了憐憫、有 了智慧。就只是這樣....。」

 
  拉斯科納夫獲得了減刑,他只需在西伯利亞待八年。

  他和梭娜的事被揭露了,尊敬他們的人將梭娜的弟弟妹妹安頓了,梭娜 便跟拉斯科納夫走了。

 
  拉斯科納夫在西伯利亞有很常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笑容。痛苦他的不是苦 刑,而是過去的驕傲的重挫。他的學說和對自己是拿破崙的信念如此蠢笨的 失敗到底,讓他覺得羞恥深感凌辱。

  八年是會過去的,那時他不過三十二歲,但是,往後的生命還有什麼可 慰藉?他為什麼理由生活?為何還要勤勉?什麼是信仰?什麼是希望?這一 切質疑,是比受苦贖罪更折磨他的心。他的對自己的信心徹底動搖了。「我 竟跟這些罪犯關在一起....,我何人也?他們何人也?他們知道我拿斧頭殺 老婦,竟會覺得我比他們還卑劣。」

 
  這一切,都讓他自信自尊徹底的被踐踏。

  因著這些內心的掙扎,他對梭娜很粗暴沒耐心;梭娜只是默默的陪著, 沒有怨言。

  後來他就開始奇怪,何以每個囚犯都喜歡梭娜。梭娜為每個囚犯補衣寫 信,發展很親切的友誼,甚至把家人寄來的錢都存在梭娜這邊。

 
  因為長期的鬱悶不展,拉斯科納夫在復活節後大病一場,神智時醒時昏 。

  他夢見全世界都得了很奇怪的疫厲,人們個個相信自己有智能緊握真理 ,每個人都確信自己毫無差錯,可是也因此,全世界都再也不能判斷什麼是 罪惡、什麼是良善、誰應受罰、誰該免罪;彼此互相衝突、互相詆毀、互相 殘殺,人人都以己之是責人之非。

  昏亂中他尚知道梭娜每天都會到醫院來探視他。

  但是等他病情轉好,卻發現梭娜再也不來了。他恍然若有所失,急著出 院。回到監獄,他才知道梭娜也病了。

 
  等梭娜病好,兩人又碰著面,梭娜露出向來就有的畏怯笑臉。拉斯科納 夫把她的手握緊了,就像曾經失去、因而害怕再失去她一般。梭娜仍是像過 往一般低著頭沈默陪伴。

  兩人一齊坐在大石上。

 
  事情發生的很奇怪,拉斯科納夫突然倒在她面前大哭。她起初大受驚嚇 ,後來才懂得,這個不讓自己表達軟弱情感的男人內心深處的驕傲終於崩潰 ,他復活了。

  他央梭娜為他唸拉撒路復活的故事。

  雖然刑期還有七年,他不再害怕、也能期待離開西伯利亞後的新生活了 。這復活後的新生,竟是用這麼多的掙扎、這麼大的代價、這麼深的痛苦才 換得的! (本文縮寫者為知名作家、校園福音團契傳道人、網路福音團契負責人)


前期文章索引 前往心靈小憩
版權所有,請尊重著作權。
Copyright 1999 信望愛資訊中心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