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小憩,給自己的心一個休息的地方 【名著縮寫】戰爭與和平

原著:托爾斯泰
Leo Tolstoy, 1828-1910

縮寫:陳韻琳



凡勞苦重擔,當親近耶穌,必享安息,必得滿足。 (序)

  這是一個描寫大時代的長篇故事。這也是一個描寫平凡小人物的長篇故事。 而讓這故事這麼的長的原因,不是大時代本身的可歌可泣,而是平凡小人物在這 大時代中成長的經歷。他們與大時代遭遇,但他們尋找生命意義的過程,卻平凡 一如你和我。時代變貌中,我們會透過這個故事看見屬於永恆的人性,其卑劣、 其高貴,其愛、其恨......。

  拿破崙旋風橫掃歐洲歷史時,讓俄國很多充滿理想抱負的年輕人徬徨矛盾。 他們愛拿破崙一介平民、卻攀上歷史顛峰的勇氣與才華,他們愛拿破崙標舉「自 由、平等、博愛」的干雲豪氣。但是他們卻恨拿破崙攻城掠地的破壞力,恨拿破 崙傷民族自尊的征服各國各地。

  於是在俄國的上流社會,出現兩種輿論,其一是毫無主見、媚俗的談論拿破 崙,評語是好是壞,完全看層峰的意思。這些人,往往有辦法迴避走上戰場,生 命不虞損傷。另一類人,就是矛盾的年輕人,他們對拿破崙愛恨交織,他們把自 己的理想性格、不安於平庸的自我,投射在拿破崙這個英雄身上,而同時,卻又 積極上戰場與拿破崙對恃,護衛自己的民族。

  就是在這背景下,我們幾位最重要的主人翁出場了。

  他們分別是鮑德烈、畢瑞;而與他們相關的重要女主角,是羅坦霞。

  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不能說是不重要的人物,我會選擇不讓故事冗長繁瑣 的情況下,讓他們在該出場的時候出場。

  我們的主人翁,都將環繞在下面的主軸:尋訪生命的意義。



(一)

  當俄國已經預備跟法國開戰時,俄國的上流社會仍舊是歌舞昇平、交際不斷 ,唯一的差別,只是在話題中增加了很多對拿破崙的譏諷不滿,拿破崙是暴君、 謀殺犯、大色狼....種種不知從哪傳來的各類關於拿破崙的八卦,在交際場合中 成為助興消遣的話題。

  這天在施安娜伯爵夫人家的聚會,鮑德烈公爵從頭到尾都皺著眉,非常不耐 煩的聽著一堆人談拿破崙。鮑德烈極為英俊、中等身材、五官端正、輪廓分明, 他眼神中充滿厭倦,清清楚楚表現他跟屋裡每個人都很熟識,而且覺得他們太沈 悶、太乏味。

  糟糕的是,他在屋中最厭倦的人,就是他的夫人麗沙。

  跟鮑德烈比起來,麗沙就活潑多了。麗沙小小的上嘴唇上,有極隱隱約約的 細毛痕跡,上唇相當短,露出了美麗的牙齒,偶而她讓上唇向下抿,與下唇合在 一起時,就更可愛了,簡直像個洋娃娃。按理來說這應當是五官上一點點的瑕疵 ,奇怪的是在她臉上,卻變成一種獨特美的形式。

  她快要作母親了,卻帶著身孕輕輕快快的走來走去,只要同她在一起的人, 都會得到很多精神元氣。

  這時麗沙胳臂上掛著針線袋,繞著桌子走,略略有點而搖搖擺擺,然後高高 興興坐在一把搖椅上,想聽大家談論拿破崙。

  「外子正預備把我撇下了去參加戰爭呢,我總得知道這戰爭到底是怎麼回事 !」

  一個好事者就自信滿滿的說起「戰爭」,但說的卻是拿破崙追求一位名伶的 流行軼聞,因為太自信,也就沒有人敢斷定到底是很富機鋒?還是極其草包。

  說完後,眾口一聲:「迷人嘛!」

  麗沙也是嘆口氣:「迷人嘛!」然後把手中女紅停下,用以表示這故事讓她 沈迷到無法繼續女紅。

  鮑德烈愁眉苦臉,呆在一角。

  女主人有不讓任何人被冷落的義務,便拉著鮑德烈到場中間說:
  「您真要從軍作戰嗎?」
  「是。」鮑德烈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那麗沙怎麼辦呢?」
  「我會把她帶到鄉下跟父親、妹妹一齊住。」
  「您嬌媚的夫人就這樣遠離上流社會交際,你不覺得對她太糟了嗎?」

  鮑德烈沒有回答。

  其實他在心中佩服拿破崙,對於幫英國奧國的忙,去打這偉人,不是出於他 內心深處的信念。但他無法說明他非去不可,是因為現在的生活已經快讓他窒息。

  而他的太太麗沙卻像是突然找到精神支持一般,開始顫動的說:

  「為什麼沒仗打男人就過不了日子?我簡直就不懂。我們女人其實一點也不 想有這些事的。德烈現在的生活多好,大名鼎鼎,要找受人尊敬的差事易如反掌 ,為什麼要去打仗呢?你們勸勸他吧!我好怕阿!」

  德烈望著她,久久才冷冷淡淡客客氣氣問:「麗沙,妳怕什麼呢?」

  這樣在眾賓客面前維持禮貌的談話,當德烈與麗沙回到家中,就變的嚴厲了。

  麗沙說:「男人真自私阿!自私份子!你們每個男人都是,只為了老天才知 道的什麼鬼理由,就把我甩下來,把我一個人孤伶伶關在鄉下。」

  「我是讓妳同我爸爸我妹妹住阿。」

  「還是一樣阿,我還是孤孤單單,沒有了『我的』朋友。」

  這時麗沙的音調已經是動不動就要大發脾氣,嘴唇再看不出微笑,臉蛋兇霸 霸的。

  德烈嘆口氣。他永遠也無法讓麗沙明白,麗沙愛的那群朋友、那樣的生活, 正是德烈最恨的,也是他想從軍的原因。

  德烈應付著:「麗沙,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要害怕。」

  麗沙滿面通紅,手舉起來,作個絕望的姿勢:「德烈,你變了,變的好厲害。」

  德烈轉話題:「麗沙,妳該睡了,妳的大夫說妳應當早睡,現在是妳該睡覺 的時間了。」

  麗沙嘴唇哆嗦著。德烈聳聳肩,在房裡走來走去。

  「德烈我今天非得問你,為什麼你對我變了那麼多?我作了什麼?你要離家 去打仗,完全不想到我了,為什麼?」

  德烈忍耐著,客客氣氣親她的手,說:「晚安!」便退了出去。

  德烈聽見麗沙在裡面哭的聲音,因為已經太多次這樣周旋,他已經對麗沙的 哭鬧沒有感覺了。德烈站在院子裡,心想:

  我一定要跟單身男人說:絕對不要結婚!直到你把你想作的事都作完了!直 到你完全明白你現在愛的女人結婚後會不再愛了!直到上了年紀百無一用了再結 婚!否則,婚姻就會讓你把內心深處所有的美好事物崇高理想都丟開,讓你把一 切時間浪費在雞毛蒜皮的瑣瑣碎碎上。如果你心中還有理想就結了婚,你就會發 現所有的門都關上了,除開客廳,跟一堆窮極無聊的寶貝蛋扯自己根本不想聽不 想講的話題....,結婚,有什麼好處呢?



(二)

  其實德烈知道麗沙是好女人。但是麗沙不是他生命的最重要的部分。

  現在他離開麗沙,想到他未來的生活,他瘦瘦的臉上的每片肌肉,都因激烈 的興奮而抖索,而在交際場合眼睛半開半閉、只讓聲音從齒縫出來的無精打采, 也變成閃耀的鮮明刺眼的光亮精神。

  他內心充滿熱情:「拿破崙在他的途徑上一直努力,他一步步邁向他的目標 ,他自自由由,除了目標沒有別的。現在我要去打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 我終於可以擺脫瑣碎無聊日復一日重複的乏味生活,讓我有機會走向偉大。」

  而這邁向偉大的心情故事,如何讓只想鎖住男人、世界狹小心眼狹小的女人 瞭解呢?

  德烈的父親比麗沙還瞭解德烈。因為他們父子是同類型的人。

  德烈從軍前,帶麗沙回鄉下。麗沙像一般社交場合一樣,一見到德烈的妹妹 瑪麗,就熱烈的彼此擁抱,邊尖叫著,甚至哭起來,好像生死摯交闊別很久再度 重逢一般。熱烈很久,兩人終於分開,卻又沒一會兒再擁抱起來,重新表演一次 動作。

  德烈不耐煩的等這必要的社交動作結束,等瑪麗和麗沙嘰嘰喳喳很久,終於 和生活作息十分準確的父親一同坐在餐桌上了。父親進餐廳時,銳利發光的眼睛 在濃濃下垂的眉毛底下,嚴厲的巡視著,最後停在麗沙身上,就像皇上蒞臨一般 。他嘗試和藹的跟麗沙問安,然後坐下吃飯。

  麗沙被問安以後,把緊張的心情慢慢放鬆了,然後像過去一樣,開始閒聊, 嘰嘰喳喳把很多認識的人的閒言閒語報告一番,越講越活潑。

  正講到某伯爵夫人因為丈夫過世,眼淚都快哭乾....,德烈的父親終於按倷 不住,打斷麗沙無法停止的閒談,大聲幾乎是有點憤怒的問德烈:

  「你就要從軍了,告訴我,你所瞭解的戰役計畫是什麼?」

  德烈起先有點勉強,但談幾下,便興高采烈,把軍團多少人會在哪裡會師, 其他國家會有多少兵力支援,預備四面八方圍住法國....,然後父子倆開始談政 治,談統帥間不同的意見與內訌。

  「拿破崙是為偉大的戰將。」父親說。

  麗沙與瑪麗沈默著,感覺自己在這樣的談話中,簡直如同不在場一樣。

  那天晚上,德烈便預備啟程了。

  他到父親書房單獨與父親告別,父親拍拍德烈:

  「你決定的對。不要把自己拴在婆婆媽媽的裙帶上。男人要有骨氣。麗沙, 」父親嘆口氣:「就是一般的女人。」

  「她生產時得煩父親照顧,麗沙怕的要死,她一直覺得自己會死掉。」
  「唔....唔....我會照料的。唉德烈,真糟糕。」
  「怎樣?」
  「我說你娶麗沙這事糟糕。但是沒法了。我們心照不宣就好。德烈,像個男 子漢大丈夫,別讓我丟臉。你的決定是對的。現在你去吧!」
  然後父親突然大聲喊:「去啊!」他冒火的把書房門打開,讓僕人以為他們 父子吵架了,父親怒氣沖沖大聲叱叫:「去吧!」

  德烈最後跟麗沙辭行。麗沙跟瑪麗正在廳裡談蘇波夫老伯爵夫人滿嘴假牙一 頭假髮,邊哈哈哈的笑,天哪這話題,德烈在不同場合至少聽了十遍以上了,她 滔滔不絕吱吱喳喳。

  德烈喊:「麗沙。」然後說:「好吧!」

  這一聲「好吧」就像是冷冷的譏誚,彷彿在暗示:「現在,表演妳應當表演 的吧!」

  麗沙果真要哭般的說:「德烈你要走了?」然後一臉變的蒼蒼白白,向丈夫 靠去,德烈手一伸,麗沙就昏倒在他肩膀上。

  德烈小心鬆開她,仔細把她放在躺椅上,然後走了出去。

  妹妹瑪麗追出來:「帶著這個、帶著這個聖像,我求你,讓上帝保佑你。我 會照顧嫂子的。」

  德烈說:「瑪麗,別怪我。我知道麗沙沒有錯,她沒有什麼要責備的,只是 我告訴你真相:我不幸福,我不快樂,而我無法改善這處境。再見了瑪麗。」

  這時,麗沙還躺在躺椅上,被僕人揉著太陽穴。德烈慢慢走著,消失了。書 房裡傳來父親擤鼻子的聲音,又尖銳又氣憤,像是手槍在開槍。德烈一離開,父 親就把書房門飛開來,嚴肅的向外張望。

  「走了,走是好的,是好事一樁。」他氣憤憤看暈過去的媳婦,不以為然的 搖搖頭,砰一生回房把門關上了。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國降臨。 (三)

  德烈的好朋友畢瑞跟德烈一樣,對拿破崙的看法不隨從輿論。

  但是畢瑞跟德烈的個性很不一樣,這就導致他們走上不一樣的路。

  畢瑞是貝奇禮伯爵的私生子,這本來社會地位很曖昧的年輕人,卻因貝奇禮 伯爵非理性的鍾愛,送往歐洲唸書唸了十年。也因著這樣,他對社交就挺不內行 ,但卻經常被邀請到社交界代表他的父親貝奇禮伯爵。

  德烈再把不耐煩擺明了放在臉上,卻不大會把心中的想法老老實實說出來, 他知道,心中想的未必都得據實以告,否則在一堆媚俗的草包中間,遲早會讓自 己死的很慘。

  畢瑞卻沒這概念。就譬如施安娜那天的社交聚會,一談到拿破崙,畢瑞就與 眾不同的發表高見了:

  「你們為什麼這麼有把握俄國一定有實力阻止拿破崙?俄國真的有實力拯救 全世界?更何況拿破崙不像你們所說的只是個惡棍,他是政治和軍事的天才,他 的野心很偉大。」

  「天哪,我的天哪!」女主人錯愕的嘴巴張大。

  他竟敢忤逆全場眾口同聲的意見。這種社交場合,評論時事只是氣氛的點綴 。重要的是氣氛,氣氛比什麼都重要。

  畢瑞甚至繼續說下去:「法國從大革命以後,早就民不聊生了,是拿破崙真 正有能力懂得什麼叫革命,為了大眾的好處,他才鎮壓的。」

  施安娜想緩和張力,便開玩笑說:「我說貝畢瑞先生,您要不要站在桌子上 繼續發表政見呢?」

  畢瑞一點都沒聽見,繼續慷慨激昂:「不錯,拿破崙偉大,他站在革命之上 ,鎮壓革命,卻又保存了革命要爭取的一切好處,言論出版自由啦、民權平等啦 ....我支持他掌權。」

  立即有人反駁:「但是他殺某公爵不經過審判程序,他玩女人,我看,他根 本就是想一步登天的暴發戶!」

  全場點頭同意。

  就是這時候,畢瑞突然開始傻笑,露出他性格當中的另一面:不曉得怎樣轉 轉把自己救出的老實個性。

  所以德烈當時就出來解圍了:「畢瑞講的是一個政治家的權謀智慧,至於拿 破崙私人品格如何,誰真正知道對不對?」

  畢瑞向德烈傻笑。

  客人向施安娜謝謝她的精彩晚會以後,準備告辭了。

  畢瑞樣子長的笨手笨腳、結結實實、高高大大,他太不擅長社交,既不曉得 怎樣該走入客廳、也不曉得該怎樣走出客廳。也就是說,他非但不知道應當跟女 主人說幾句特別使人中聽的話,還心不在焉的拿錯帽子,把一位將軍的有飾羽的 三角軍帽拿在手裡,人站著,拔那些飾羽,一直到那為將軍要求把他的軍帽歸還為止。

  就是這個笨笨的畢瑞,是唯一能讓德烈說話時神采奕奕不會不耐煩的。

  德烈喜歡畢瑞,但是也替畢瑞擔心。在畢瑞不媚俗有洞見的觀點底下,卻藏 了一個不知怎樣克服眾意、無法將理念徹底用毅力實踐出來的致命弱點。

  這時他就勸畢瑞:「我的好老兄,講話要看場合,你不能老是到什麼地方都 這麼誠實的說出自己的看法阿!好了,現在四下沒人,你告訴我,你是打算進入 騎兵?還是外交部?」

  「 唉我不知道阿!」

  「可是你一定要下決心阿!」

  德烈說的,正好是畢瑞的弱點。當畢瑞還在不選場合的高談闊論時,德烈已 經運籌帷幄實踐他的想法了。畢瑞可能多了一點哲學思考的能力,但是德烈卻有 畢瑞沒有的意志力,因此在畢瑞心目中的德烈,充滿「力」的象徵。

  「目前我自自由由,也樂在其中,半點兒也不知道自己要作什麼。」

  德烈提醒他:「你是我認識的圈子中,很少的能讓我不會不耐煩的人。

  你福氣好,還有時間可以隨心所欲,也可以慢慢作選擇。....但是畢瑞阿, 不要被帶壞,一堆人看你有錢又不算計錢,帶你吃喝瞟賭,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 性,可是你會被他們耽誤。你太老實了。尤其小心女人—告訴我,你今晚會上哪兒?」

  「他們本來約我去喝酒的....德烈,我答應你,今晚我不去了!」

  「這才是好兄弟。」德烈拍拍他的肩。

  但是那晚,畢瑞真的不知道去哪兒打發時間好。東晃西晃,沒點兒意志力能 把自己的腳帶回家,最後還是晃到了那群愛喝酒鬧事的朋友當中,喝了個爛醉, 又闖了不少禍。



(四)

  德烈進入軍隊,立即因其父親過去在軍中的勢力與德烈個人的才華,成為總 司令庫圖佐夫的幕僚。

  離開俄國到奧國與各軍會師沒多久,德烈產生很大的變化。從他臉部表情, 到他的行動、步伐,都沒有了從前裝模作樣的鬱悶和怠惰。現在他完全投入在有 興趣又合適的工作環境裡,臉上經常露出對自己、對別人、對周遭人們的滿意, 笑容與眼神都是煥發動人的。

  也因著經常執行總司令的勤務,德烈知道莫斯科社交界對這場戰役的評論實 在錯誤百出一無所知。他知道畢瑞才是對的。拿破崙是政治軍事的天才,所有戰 役歐洲各國紛紛不敵,一場場敗仗連續吃下來。而俄軍尤其處在艱困地位,俄軍 的烏合之眾龍蛇混雜,也已反映出俄國國勢早已積弱不振的事實。

  德烈知道他遲早會隨總司令上戰場。法國終究會直接與俄國有遭遇戰。他很 矛盾,一方面擔心著俄軍慘敗的慘烈狀況,不希望俄國百姓對自己民族失去自信 與自尊,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拿破崙輸掉,他無法忍受他心目中的英雄慘遭恥辱。

  當德烈從軍以後,畢瑞也碰到一樁關係他一生的大事。畢瑞的父親貝奇禮伯 爵,在久病以後,終於病入膏肓命在旦夕。

  也就是說,貝奇禮的遺產如何處置,關係貝家孩子的未來。

  貝奇禮只有三個女兒,但私生子眾多,他卻獨獨鍾愛畢瑞。但其實按理來講 ,寇維希與貝奇禮很近的姻親身份,應當比畢瑞更適合是繼承人的。

  貝奇禮遺囑到底怎樣寫?這陣子比戰爭,更成為莫斯科社交圈閒扯淡的重心 了。還有一個謠傳,說貝奇禮已經寫奏摺給皇上,以自己沒有兒子為由,央請皇 上把畢瑞允准成為嫡長子....

  畢瑞傻呼呼的等在父親屋裡。他被父親的三個女兒和維希公爵憤怒的兇來怒 去,卻是完全的莫名其妙。偶而聽見維希公爵和三個女兒討論遺囑的事,卻明確 感覺他們希望自己不在場。但是父親隨時會過去,他又被命令了不准離開。

  有時他被來訪著讚嘆「你好命阿,父親疼你。」有時又被維希和三個同父異 母的姊妹喚作「賤丕子、無賴、口蜜腹劍的混蛋」。他大而無當的在房裡呆著, 數天來不知所措又窮極無聊。他彷彿很重要,必須一直等待著;但他卻又被父親 的親生女兒刻意的忽略。要不是一個他素來不認識、據說是遠房親戚的阿姨,經 常指點他要怎樣作,他幾乎以為自己會一輩子被囚禁被遺忘了。

  有一回他被帶進父親房裡。他走近父親,看見父親直勾勾望著他,畢瑞不知 道是父親這陣子眼睛一向如此,還是真的有話要說。畢瑞按遠房阿姨指示坐在一 張椅上,他規規矩矩一動不敢動,總覺得維希和三個姊妹隨時等著他犯錯。然後 ,父親想翻身,全場一陣慌亂,父親手臂被折到了。父親早已因中風失去感覺。 父親望著自己被折成兩截的手,又看看畢瑞,悽慘的笑一下,畢瑞突然鼻子酸酸 眼睛模糊。他聽見父親一聲嘆息。然後畢瑞就被帶離房間。

  畢瑞繼續呆在自己房裡,一個白天又過去了。到了晚上接近半夜,他聽見乒 乒乓乓打鬥的聲音,他聽見那表了十八里遠的遠親阿姨大喊:「你敢搶遺囑?人 還沒死你敢搶?」

  「妳才放手。妳算老幾也管我家的事?誰不知道妳是想騙畢瑞。」

  「放手放手....」

  然後是門砰的一聲飛開:「死了死了,你們幹嘛還在這裡,伯爵死了阿!」

  畢瑞跑出自己房門,看見那個一直護衛他的遠房阿姨手裡拿著公事包,緊抱 著像抱剛出生的嬰孩。她喘吁吁對畢瑞說:「我就知道他們會幹這種事,還好我 攔下了。」

  姊妹中的大姊惡狠很看著畢瑞:「現在你稱心如意了!你就是在等這個!爛 丕子!」

  最後從爭奪戰的房裡走出的是維希,他略略有點搖搖擺擺,一屁股坐下,一 手遮住臉,下巴抖個不停:「呵,畢瑞!」畢瑞嚇了一跳,因為過去維希從沒有 對他這樣柔和過:「畢瑞阿,好孩子,我快六十歲了阿,我也要死了阿....」

  遠房阿姨彷彿是感染了這種哀傷,柔柔和和誠誠懇懇說:「畢瑞阿,這些天 還好我在這裡。以後你就知道我有多疼妳,那時,妳不要忘了我的兒子。」

  隔天,全莫斯科都知道畢瑞是貝奇禮伯爵唯一合法的繼承人,他的地位徹底 的不一樣了。



主耶穌,懇求你聆聽我們的禱告.... (五)

  一個滿腦子理想抱負,卻沒有意志力自我克制、不諳世故、老實木訥的男人 ,突然變成億萬富翁。對他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畢瑞最先發現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維希公爵對他的態度。原本視他為仇人、 眼中釘的維希公爵,突然變成他的保護人了。維希隨時帶著畢瑞,甚至讓畢瑞住 到自己家中去。畢瑞並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就是能很快嗅出有錢有勢的社 會地位,並讓他們對自己有利。

  畢瑞另一個感覺很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成為富人以後他好忙好煩,他有好多 人要接見,好多田莊事物要視察決定,好多公文要簽署。那些以前對他不理不睬 、甚至不知道他存在的人,如今要是他不肯接見,就變成得罪、傷害了。

  還有,畢瑞突然在別人眼中「仁厚」、「智慧」、「清高」....總之,他在 別人眼中徹底不一樣了,就連罵他壞胚子、下三爛的姊妹,也都跟他表白過去真 是一場大誤會,她們無法形容自己的懊悔等等,甚至抽抽搭搭哭起來,後來大小 姐竟然還幫畢瑞打了一條圍巾,羞答答遞給他。

  其實不只三姊妹,畢瑞感覺一堆女人都對他深情款款。倒是維希公爵,一直 像監護人一樣警戒畢瑞「小心女人」,可是,畢瑞卻又分明感覺維希老把自己的 女兒寇海倫有意無意跟畢瑞放在一起嘛!

  現在畢瑞經常被人捧著說是仁慈的好人了,他也越來越發現他不能拒絕任何 人的要求,否則別人就會不快樂,他就不是仁慈的好人了。錢大把大把都不曉得 用到哪裡去。他在社交界再也不會動不動就說錯話了,甚至他可以大談拿破崙, 因為他的話永遠都是「動聽」「犀利」「妙極了」。

  後來他就發現別人都認為他跟寇海倫在一起是理所當然了。他總是被要求去 陪海倫,或要他發表對海倫的美妙意見。

  海倫的晚禮服前胸後背都開的很低,畢瑞不得不看見她活生生嬌媚的玉頸雙 肩和白玉石的胸部,他感覺到她刻意散發出來的肉體魅力,而海倫的笑容彷彿就 是問他:「你不知道你可以得到我嗎?」

  有時候畢瑞恍恍惚惚問:「我愛上寇海倫了嗎?可是不是有傳聞寇海倫和親 哥哥寇楠通有曖昧關係,哥哥寇楠通只好被送入軍中嗎?寇海倫不是醜聞很多嗎 ?但是為什麼很多人都覺得我應當跟她在一起呢?」然後,畢瑞又想到海倫吸引 他的肉體:「好像跟她在一起也挺自然不是嗎?」他壓掉某種下流的、不名譽的 預感,想像社交場合眾人的異口同聲:「你跟海倫就待在這角落吧,我們都明白 的啦,你們繼續舒舒服服談天吧!」....。

  畢瑞開始感覺到他現在非常需要德烈提醒他的意志力,他需要賦予自己某種 行動能力。

  可是他就是沒辦法讓自己按自己的想法執行任何當天的計畫。他被拖著跑, 參加不完的社交聚會、應付不完的各種要求,然後,他警覺他需要躲掉跟海倫在 一起的機會,他卻老是發現自己坐在海倫旁邊,神情恍惚的看著海倫裸露的肩膀 胸前。

  「我在作什麼?我竟然一點決心都沒有嗎?」他覺得自己離深淵越來越近了。

  然後,就在海倫生日那天,寇維希餐後突然宣布,恭喜了這對戀人即將結婚 :「我們都知道了,我真太高興了,好孩子,上天會保護你們這一對兒。」

  畢瑞恍惚問自己:「這是怎麼發生的?怎麼會這樣?」卻又分明覺得:「一 定會這樣。這是免不了的。大家都是這樣覺得的。」

  「我愛她吧?我應當是愛她吧?」畢瑞看著海倫羞答答的笑容。

  六個禮拜後,畢瑞就結婚了。大家都說他行時走運,突然是富翁,又有了沈 魚落雁的太太。



(六)

  畢瑞新婚其間,德烈在戰場上生死交關。

  莫斯科完全不知道總司令庫圖索夫率領的三萬五千俄軍,被十萬法軍追 擊,補給不及,一直匆匆忙忙的撤退。俄軍已筋疲力竭力量軟弱,每一次會 戰只是眼睜睜看著大軍繼續被犧牲。俄軍只剩三分之一,傷患被迫在撤退中 不斷被放棄,除了依賴法軍的人道,別無他法。

  庫圖索夫不斷上達陳情,希望不要再有攻擊計畫,想法退出聯軍。但莫 斯科卻不斷回覆:「為了俄國偉大的榮耀,要再增兵繼續作戰。」

  這天夜裡,俄軍聽到遠處法軍軍營連續不斷的囂雜聲。這種情況只有兩 種可能:法軍撤退、或法軍改變作戰計畫。

  總司令也被這喧囂吵醒,他想了一下,輕輕喉嚨,對重要將領說:

  「我們無論如何是來不及變更兵力部署的運用了,敵方太厲害了。準備 吧....明天會有一場硬仗。」

  德烈越來越清楚知道庫圖索夫是對的。不該為了朝廷榮耀的考量,把幾 萬人馬輕易斷送生命。他也從庫圖索夫的臉色中知道,明天情況很難掌握。

  「我可能會戰死了!」德烈想。然後腦海中就浮出整整一長串兒遙遠親 密的回憶,他記起了自己的老父和嬌妻,回想起早期對她的愛情,想到她應 當快生了....,他就在這精神緊繃的過度興奮中,情感柔軟起來。

  他在茅舍外走來走去,夜霧淒清,月色穿過濃霧,閃閃的更顯神秘。

  「明天,明天!」他想:「可能明天一切回憶就都完了,所有的回憶再 也沒有了。但也可能明天是我建功立業的時刻....但是,就算這次沒死揚名 了,下次卻死了呢?」

  不管如何想及可能的死亡,他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強烈希望被愛戴、需 要有名需要光榮的渴望,這正是他這會兒站在這裡的原因。

  「這種需要不是我的錯!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我活下來就是為了它, 不錯,這是我的秘密,戰死、受傷、家人的損失、離開爸爸妹妹妻子...., 我願拿這一切一切交換片刻的光榮,交換受人愛戴的感覺,是的,就是這種 勝利感,這是我唯一最看重的事,拿破崙得到了,我也想要得到。榮耀!它 具有多麼神秘的力量阿!」

  次日,軍隊按原訂計畫前進。

  走到坡地最高處,他們突然發現法軍果真出乎意料的就在坡地下方,並 且已經開槍射擊了,又是一次成功的戰略,讓俄軍沒有防範。

  「哇!」

  早已士氣渙散的士兵,太受驚嚇,本能的撒腿後退。不想撤退的,都無 法避免的被亂兵捲著後退。

  總司令已經受傷了,還是站在高處危險地方,大喊:「不准撤退!進攻 !」

  潰逃士兵越來越多。法軍把軍旗手打死了。眼見著混亂情勢將無法挽回。

  德烈心想:「我的時刻來了!」

  他一把抓住軍旗旗桿,大聲喊:「萬歲!」他人往前衝,相信一定會把 士氣振奮讓一營人跟他衝。

  的確,他才跑幾步,便有人決定跟他跑,一個接一個的,越來越多人從 亂兵中挺身而出向前衝。

  一名士兵想幫德烈接過旗子,因為德烈力氣不夠跑得辛苦,那士兵卻被 打死了,德烈便又舉起旗桿繼續向前跑,他只覺得兩邊的士兵紛紛有人倒下 ,但他把眼睛盯準了法國砲兵陣地,直到感覺一股重擊,他發現自己也倒了 下來。他看著一名法國砲手打死另一個俄兵,然後他仰倒下來,這時迎向他 的是蔚藍的天空,高而又高的,有灰灰雲團緩緩從上面蠕蠕經過。

  「多麼安靜!多麼平安!多麼莊嚴阿!我怎麼以前從來沒發現有這天空 呢?不錯,只有穹蒼是真實的,除了穹蒼,什麼都沒有,這麼寂靜無驚無恐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他眼睛閉上了。

  德烈躺在他摔下的地方,旗桿還在手裡,血一直流著,自己都不知道自 己一直像小孩般輕輕柔柔的呻吟。

  天快黑時,他的呻吟停下來了,人變的很安靜,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覺多 久,突然又發現自己還活著,而且感到痛楚。

  「今天的巍峨天空,我以前怎麼從來沒見到過?」他混亂的思緒紛飛: 「而且身上這種痛也從不知道呵。不錯,到現在以前,我其實是什麼都不知 道。可是現在我在哪裡呢?」

  他仔細傾聽,只聽見接近的馬蹄聲和法語的聲音,他張開眼睛,還是巍 峨的天空,他沒轉頭看是什麼人,只從馬蹄答答聲突然停止判斷,有人停在 他旁邊。

  「啟陛下,這人還活著。」

  「好漢子!我記得他!拿旗子的!」

  德烈看到那人低頭看他,認出來是拿破崙和扈從。

  「死的壯烈阿!」拿破崙稱讚他。

  德烈聽見這些話,就像聽見蒼蠅嗡嗡。他還是望著天空,很奇怪這時真 的遇上拿破崙,被這英雄稱讚,卻覺得沒有什麼。拿破崙跟這天空比,何其 渺小阿。這時誰在他身邊都不重要都沒有意義,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人救 他,讓他可以活下來。生命對他何其的美,面對天空,他懂得以不同的方式 看待生命了。他最後一次端詳曾在他心中如此偉大的拿破崙,再一次確定了 毫無價值的虛榮。生命、死亡、巍峨的天,是虛榮的豐功偉業不可能說明的 。他知道拿破崙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他握住妹妹瑪麗掛在他脖子上的聖像,祈求他能活下來。「主阿,對我 大發慈悲吧,有另一種偉大我還沒有瞭解,但是它如此重要,我需要生命去 認識它。」

  德烈神志錯亂了。父親、妻子、妹妹的臉在他腦海裡的天空中晃動。



Merry Christmas! (七)

  近來畢瑞很少單獨和太太見面。從婚後,他們每天都是賓客滿滿。而他 也立即聽到了海倫婚前婚後一直不貞的傳言。他還曾經找其中一位讓他戴綠 帽子的人決鬥。

  他躺在書房大軟椅上,伸伸懶腰,想幫助自己睡著,卻怎樣也無法入睡 。他只好大踏步在書房裡踱來踱去。

  婚後才幾天他就後悔了。他後悔自己騙自己,明明不愛卻娶了她。

  他回想起海倫生日那天,維希公爵當眾宣布兩人的婚事。那晚,他跟海 倫說:「我愛你。」當時他就覺得了不對勁。這話說的很奇怪。

  「但是都是我自己的錯。」他怪著自己:我多少次得意她的國色天香、 在社交場合的面面俱到。她把莫斯科一切重要人物攬在客廳裡,應付的多麼 得體。但是我不瞭解她。我無意間聽到她說:「他永遠不會吃醋的,因為他 太蠢了。」無意間聽到她說:「我絕不會笨到生養孩子!」....

  他回想著海倫一切想法上的粗俗愚昧,語言表達上的不登大雅之堂,回 想她竭盡所能以魅力網羅所有男人,卻又能在話語中三字經不斷。

  都怪我!畢瑞想:為什麼我要把我自己跟她綁在一起?為什麼我要跟她 說我愛你?當時為何沒有意志力讓自己走出已經感覺到的不對勁?都怪我! 我愛美色,海倫的肉體讓我垂涎。德烈告誡我小心女人,我為何不聽?

  畢瑞發現自己最羞愧的、想到就要抓狂的,就是他真的曾說出「我愛你 」這三個字。

  畢瑞想到這裡,又開始踱來踱去,把手邊碰到的東西打碎、或撕成片片 。他叫了聽差進來幫忙捆紮行李,準備被彼得堡去。他絕不能再跟她住在一 個屋簷下了,他想不出自己還能跟她說任何一個字一句話。他要留封信給她 ,永永遠遠跟她分手。

  但是分手也不是這麼容易的。

  海倫大條不甩的往椅上一坐:「分手?想嚇唬我阿?」

  畢瑞反而變成像是作錯事了,吞吞吐吐:「我們....最....好分手。」

  「坦白告訴你吧!像你這樣的老公,那個女人嫁給你都會想外邊找男人 。」

  「不要談到我....我求求你。」

  「分手,好,有條件!錢!」

  畢瑞不知哪來的勇氣,踉踉蹌蹌向她衝過去:「我要殺了妳。」他竟然 抓起大理石桌面,然後揮舞大理石向她走去。

  海倫臉色大變,厲聲淒叫,畢瑞這時反而有了快樂,覺得有趣的不得了 ,把大理石丟到地上摔個粉碎,兩手像海倫一伸,大喊:「滾!」

  海倫慌慌忙忙就跑了。

  一星期後,畢瑞就分了一半以上的財產給海倫,一人去了彼得堡。這時 他們的婚齡才僅一個月不到。



(八)

  畢瑞跟海倫大鬧一場後,便離開了想到彼得堡去。

  到了驛站,恰好沒有了馬得等候。他也沒有脫衣服,人就躺在一章圓桌 前面的皮軟椅裡,伸伸懶腰,兩隻穿了厚厚的套靴的腳,就擱在原桌上,人 就開始思索。

  聽差不住在問:「老爺,旅行包要搬進來嗎?要鋪床嗎?要喝點兒茶嗎?」

  畢瑞沒有回答,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毫不理會周遭一切事物的進行 。這是他最糟糕的地方,當現實生活困難重重,他更厲害的把自己陷進腦部 的思維活動裡。這時候思維活動比什麼都重要。

  當驛站站長不停跟他道歉,說只要再等幾個小時,只要有馬回來,他寧 願擱了郵件不處理,先送他去彼得堡。

  其實站長只是想多要點小費,這是生活現實面。畢瑞倒想出一大堆大道 理來:「站長這樣做,對我好、對其他人就不好,他這樣不公平也是因為他 要錢吃飯。所以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繼續想:「路易十六被處死,因為 他們認為他罪大惡極;但是一年後又把處他死刑的人處死,也是因為他們罪 大惡極——錯是什麼?對是什麼?一個人該愛的是什麼?該恨的是什麼?活 著為了什麼?我是什麼?生命是什麼?死又是什麼?把這一切一切全都加以 控制的力量是什麼?....」

  站長進來,打斷他的思想:「老爺,容許我跟您介紹,這位先生也要等 馬車,請您給他點位置吧。」

  畢瑞把兩隻腳從圓桌上放下,人站起來。

  來的新旅客矮矮胖胖骨骼粗大,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棉布面羊皮襖,滿 臉疲倦。但是當他看一眼畢瑞時,畢瑞卻發現他眼神裡有著嚴肅、睿智和透 徹的表情,使畢瑞有很深刻的印象,覺得很想同這個人談一談。只可惜新來 的旅客隨即閉上眼睛,毫不動彈,又不像休息、又不像沮喪,倒像是安靜冥 想。

  很久以後,新客旅終於張開眼睛,他拿出一本書,畢瑞發現是跟宗教有 關的書,他專心一致看起來。而後,又把書闔起,再閉上眼睛。

  畢瑞相信他根本不注意外在環境,便一直好奇的盯著他。沒想到,他突 然把眼睛睜開了,嚴肅堅定的眼光望在畢瑞面孔上。畢瑞覺得很狼狽。

  老頭兒從容的說:「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我很榮幸能跟您貝伯爵談話。」

  畢瑞靜靜的詢問的看著他。

  「我知道你所遭遇的不幸,這長段時間,您很不幸。」

  畢瑞滿面通紅。

  「不過,爵爺,我不是好奇才提這件事的。有更重要的理由。爵爺,您 不快樂,我老了,我願意在能力所及幫助您。」

  「你要怎樣幫助我呢?」

  「你需要上帝。」

  「我應當告訴你這一點....我不信....我不信上帝。」

  「這就是你不快樂的原因。其實上帝已經在你的心裡,甚至在你說你不 信神時,祂都在你心裡。祂存在的,只是要瞭解祂很困難。」

  畢瑞說:「我用心思考過,我無法確知上帝存在。我不是沒找過。」

  「因為你總是用腦袋。」老頭兒溫雅慈祥的說:「瞭解祂的不是思想, 而是生活。你對自己、對生活滿意嗎?」

  「不,不滿意,甚至恨著。」

  「那就改變自己、改變生活。你沈溺酒色,虛擲財產,你結婚,也沒有 引導你的妻子悔過。你不滿意這一切,因為這違反你心中的上帝。你不快樂 ,這就是原因了。想法改變,好去認識上帝。」

  這時,聽說馬來了,畢瑞要跟老頭兒分別,他緊抓住最後一個機會:

  「我以後怎樣繼續讓你幫助我呢?」

  老頭寧靜的看他,看出他的誠意,便拿出紙筆,寫下一個聯絡人:

  「我們是共濟會的成員。認識上帝沒人能幫,但是我們弟兄彼此之間可 以互相扶持。到了彼得堡,先想法改變自己的生活吧!」

  到了彼得堡,畢瑞便加入了共濟會。他得翻轉自己:從腦部活動,變成 是一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



耶和華是我的安慰,倚靠祂有平安與我同在。 (九)

  德烈公爵失蹤的事實,在那場會戰後兩個月,消息才傳到德烈父親那裡 。父親透過大使館轉信進行搜索,卻沒有找到德烈的屍體、也沒有在戰俘名 單上看到他的名字。官方報導對那次會場,模糊說「經過一場輝煌戰績後, 不得不轉進,後撤的井然有序....。」

  後來父親接到總司令庫圖索夫的親筆信:「我親眼看見他手執軍旗,身 先士卒,並在戰場倒地。他有乃父的風骨勇氣,您可以他為傲。」

  父親收到信後,第二天仍作例常的散步,只是對管家園丁等一字不吭, 神色異常凝重。直到女兒去看他,他才用很不自然的聲音說:「呵,瑪麗。」

  瑪麗挨近過去,看見父親的臉,內心中有什麼似乎突然往下掉,眼睛就 矇朦朧朧起來。從父親面上的表情來看,他正經歷著恐怖的大不幸,正在被 逐漸摧毀,這恐怖的大災難完全不可補救,是愛兒的死亡阿!

  「爸,德烈?」瑪麗悲傷而激動。

  父親受不了和她眼光相遇,一聲欷噓,調轉身體:「他不在戰死名單中 也不在俘虜名單中,他厲聲尖叫:「他被打死了!他死在那場菁英徹底被毀 光的戰役裡了!」

  「去!去告訴麗沙!」父親不想被瑪麗看到太多他的軟弱,催她離開。

  瑪麗去看麗沙,看見她正坐著作刺繡活,抬頭看小姑時,滿臉即將作母 親的幸福的平靜,顯然,她感受著自己內在深處的神秘。

  「瑪麗,把妳的手給我。」麗沙握住瑪麗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摸 到了嗎?就在這裡,好奇怪喔,我好愛好愛他喔!」

  瑪麗忍不住哭了。

  「怎麼了?」麗沙驚慌:「有德烈消息嗎?」

  「沒有沒有,」瑪麗忙說:「我只是太想他了。」

  麗沙信以為真,倒也處及想念,便一齊哭了。

  瑪麗下定決心不告訴麗沙。

  數天後,麗沙早餐完,跟瑪麗說:「這頓吃的難受,好像積食不化,喔 ....」麗沙哭起來,扭著手很難受。

  瑪麗立即找穩婆:「我看是要生了,那莫斯科醫生答應說會來,怎麼還 沒到?」

  穩婆說:「沒醫生我也能接生的。」

  穩婆去張羅了。

  這天從早上到晚上,大家都靜悄悄,期待某件神秘的事情的發生。入夜 也沒人敢睡。

  風兒勁嘯,暴雪紛飛,忽然一陣暴風把窗閂吹開,吹的錦鍛窗簾撲撲搭 搭,蠟燭熄了。瑪麗打起冷噤。陪伴瑪麗的老女傭放下所織的毛線襪,走到 窗邊探身出去,想把吹開的窗框抓住。

  然後她回頭喊:「小姐,大路上有車來了!」

  「謝天謝地!醫生到了!」

  瑪麗小姐在肩上披條圍巾跑出去,發現幾個僕人都恭恭敬敬拿著蠟燭, 神色都很吃驚。她聽見沈重的套靴向前走,聽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要生了?謝天謝地。老爺呢?」

  「不可能,不可能阿。」

  就在這一剎那,德烈的臉容、身形、皮大衣、衣領上一層雪,在樓梯口 出現了。不錯,是他,瘦好多,面上帶著被改變了的柔和與激動,他走上來 ,把妹妹一把抱住。在德烈身後,就是那個莫斯科醫生。

  德烈進臥房,一眼看見麗沙滿臉的驚恐與痛苦,她眼睛盯盯看著他,又 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因為她太痛了。她的表情似乎在說:「我沒有傷害過 別人,為何我現在在受苦受難呢?」

  德烈心痛的繞到她額前吻她,說:「妳是我最心愛的人阿!上帝慈悲吧 !」

  但她無法意識什麼。現在德烈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德烈被勸出房外,他跟瑪麗等著。

  一個女傭滿面驚惶跑出來,拿了東西又進去,門開關之際,傳出可憐無 助野獸般的呻吟。德烈想衝進去,被裡面阻止:「不行!你不能進來!」聲 音充滿慌亂。

  他開始焦躁的走來走去。呻吟聲消失了。過了幾秒,突然一聲可怕的淒 厲嚎叫——不會是她吧?她不可能這麼尖叫的——傳出來。尖叫聲消失了, 取代的是娃娃的哭聲。

  德烈哭的抽抽噎噎。

  大夫出來,看到德烈,無語。

  女傭衝出來,看到德烈,遲疑。

  德烈進去。麗沙已經死了。臉上的表情就是他方才看到的表情:「我沒 有傷害過別人,為什麼我要這樣受苦受難呢?」

  屋角穩婆理抱著的,是小不點紅通通的東西,哼哼唧唧,又哇哇大哭。

  兩個鐘頭後,德烈輕輕走進父親書房。父親已知道一切消息。父親胳膊 緊抱住德烈的脖子,對失而復得、一生一死的人生紛亂,不知所措似的像嬰 孩般哽咽。

  三天後麗沙下葬。下葬前表情還是一樣:「我沒有傷害別人,你們對我 作了什麼阿?」德烈失魂落魄,他覺得他是這場錯誤的罪人,卻無法改正無 法挽回、也無法忘記。



(十)

  一晃兩年過去。

  這兩年中,歐洲各國紛紛不敵先後投降,俄國也有了締定和平協定的短 暫喘息,直到一八0六年,雙方關係再度惡化,這次,法國是直接要進軍俄 國了。

  當然,社交輿論,也再度從對拿破崙的好感轉成對拿破崙的惡感。

  鮑家有了很大的變化。老公爵被任命監督全俄國徵兵的八位總司令之一 ,興致勃勃的為國家效力。德烈卻毅然決然不肯在軍中待下,回到田莊管理 地產僕役,父子兩人地位徹底顛倒。

  在他們家的教堂祭壇附近,有一處小小的靈堂,靈堂內有大理石石碑, 上面刻的有一個展開雙翅準備飛上天空的天使,天使的上嘴唇微微翹著,看 起來真的好像德烈夫人。連瑪麗都忍不住這樣說。只是瑪麗沒有看出德烈看 出的——那天使的表情彷彿溫柔的責備著「我沒有傷害人,為何你對我作了 這樣的事?」

  現在德烈除了好好照顧兒子,無欲無求。

  至於畢瑞,則是開始了他大刀闊斧的改革。他想對農奴竭盡心力照顧, 想透過一些改變讓農奴生活的更好。

  但是很不幸的,他的想法需要有一個能執行徹底的人,但他底下的莊頭 ,沒一個不是敷衍了事,但求騙過好好先生的畢瑞,把利益更多的放進自己 荷包裡。畢瑞的改革,是讓他的錢更不知道飛到哪裡去,農奴卻因他的改革 更清苦了。

  過去想跟他撈錢的人仍舊存在,卻又多了教會界。打從他信仰上帝,一 堆從教會發起的這個那個的慈善名目,突然都成為他的義務。

  更糟的是,他為了努力經營他的理想,又多了好些個公關應酬,酒色美 人的引誘根本無法斷根。只是他懂得了懺悔與繼續努力抗拒誘惑的決心。

  不管怎麼說,好歹,畢瑞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快樂的多了。

  這天畢瑞和闊別多年的德烈重逢。兩人都發現對方變了好多。

  最有趣的,是竟然破天荒輪到畢瑞問德烈:「你有什麼計畫嗎?你打算 作什麼?」德烈卻回答不出來。反而是畢瑞對農莊的改革滔滔不絕。畢瑞急 於讓德烈知道他跟過去判若兩人。

  畢瑞說:「總而言之,我現在成了為別人活、為別人奉獻的人。」

  沒想到德烈嗤之以鼻:「你說你為自己活,卻差點毀了自己的生命,唯 有開始為別人活,你才找到自己的生命....為何我跟你經驗的完全相反?當 年我想要榮譽光榮,不正是因為鄙視這些只關切自己生活的庸俗的人,我想 ,為全俄國而活,夠偉大了吧,呵,結果我毀了自己的生命。直到現在,我 好好愛自己的生命,我才找到平安。」

  畢瑞激動:「你不會是說真的吧?我現在找尋到的意義,對你而言已經 不再是意義?」

  德烈回答:「現在我對生命的智慧諫言,就是避免後悔和生病。就這麼 簡單。

  畢瑞沈默。他從德烈一直鬱鬱的表情中看出他不快樂。卻沒有辦法幫助 他。

  「你不再相信世間還有值得你追求的更崇高的事物,也不再相信人有超 越自己往崇高邁進的人性可貴面?阿,多不幸阿!」

  畢瑞充滿憐憫的情緒感染了德烈,德烈顫抖的說:

  「我已經驗過最大的不幸....一個你最親最近的人,你對她作了錯事, 你想通了,想要挽回補救,但是等你再見到她,卻發現她備受折磨痛苦,然 後不再存在了....。」

  畢瑞終於明白了德烈的癥結。他也覺得痛苦了。

  分手時,畢瑞對德烈說:「你得相信這世界上帝,有上帝,就有永恆, 有真、有善,而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去得到它們。你一定得好好生活,好好 去愛,然後相信這一切屬上帝的,都在永恆中。然後有一天,你會看見那你 愧疚的,在永恆中等你。」

  「但願如此,但願能如此。」德烈嘆息:「但是我們得分手了,再會吧 ,畢瑞。」

作者注:

  看到這裡,可能很多人會有些疑惑,覺得這兩個男主角的生命意義的追尋, 好像缺了點什麼,不該停在這裡就此打住。然後也會疑惑,不是有個女主角叫做 羅坦霞嗎?她還沒出現?

  我同意你的睿智見解。男主角的生命意義追尋不能停在這裡。但是他倆都被 自己的生命經歷「卡住」啦。除非他們與其他重要人物相遇。

  就是這時候羅坦霞躍居女主角了。

  羅坦霞在原著中,一開始就已登場。但是男主角們還沒有走過他們當走的路 ,羅坦霞也還沒有重要到不可或缺。因此我決定不處理。

  在羅坦霞即將登場前,也邀請大家想一想,女主角羅坦霞應當是怎樣的個性 、怎樣的人物,能再度豐富兩位男主角生命經歷,讓他們對人生又有不一樣的體 會呢?猜猜看她是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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