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凤翔 2021.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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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寒暑假都会搭火车回阿嬷家。我那时常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叫阿公家？要叫阿嬷家？」他们也讲不出所以然来。好几次还没走进阿嬷家的门，远远就听到缝纫机脚踏板传来喀搭喀撘声，温暖迎接着我们，我想也许这就是叫做阿嬷家的原因？常看见阿嬷坐在裁缝车前辛勤地工作，宛如Cinderella灰姑娘的仙女，手持魔法棒，车出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服。

也常看见阿嬷在厨房忙着。她的左右有两个厉害的二厨，一个是我妈妈，还另一个是二婶。每年过年她们三个女人做出一道又一道传统道地的福州菜要供应四、五十个成员的大家族吃饱。我最爱吃阿嬷煎的年糕以及红糟鳗。我一边咬着香甜软Q的年糕，阿嬷一边就会祝福我长高高。

阿嬷的第三个背影则是在花园。前后院满是阿嬷悉心栽种的各样花木。她告诉我花神生日那一天所有的花都会开花，我半信半疑。因为农历2月13日我已经开学上课，不能验证阿嬷说的话。阿嬷常浇着水，一边教我辨识各样花名，我每年记了，每年也忘了。只有几株比较特别，才牢记在心。就像那株高大的玉兰花，阿嬷常要弟弟去树下撒尿，说「尿是天然的肥料，别浪费。」但我从没看过大人们帮忙灌溉施肥。

阿嬷宠爱我的第三种方式，就是要三姑姑和九叔分享他的好东西给我。三姑姑大我7岁，九叔大我5岁。他们年纪跟我接近，如果堂弟、堂妹还没回阿嬷家，她也会要姑姑叔叔陪我和弟弟玩。有一次我看到九叔有一个很特殊的玩意，绿豆小的萤光扣，可以贴在腰带上。昏暗的房间就会看到一颗颗扣子散发滢滢亮光，好不美丽。我从来没看过那么神奇的东西，我就吵着要九叔给我；他不给我，我就去抢。我第一次看到九叔发飙怒吼，吓得我躲到门后面，阿嬷就骂他：「都这么大的人，还不懂得要把东西让给凤翔」。

「阿嬷就是这么好，九叔就是这么不懂事」我心里这样想。当然，九叔长大也越来越懂事了，他读成功大学，我后来也考上成功大学，他一学期会找我请我吃饭一两次。当然我也懂事了，我也不会把他对我的好，视为理所当然。

我也喜欢陪阿嬷去嘉义公园做运动。那裏有两三只羊，我们可以当场看着老板从母羊身上挤出乳汁、现场煮滚贩卖的那种超级无敌新鲜羊奶。阿嬷总是掏钱买一杯给我补。不过我总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六点就去运动？但阿公更早，他四五点就出去晨跑。我长大后就知道了，老人家会越来越早睡，晚上七八点就入睡，然后半夜两三点起床。

阿嬷和妈妈与婶婶常常在一起聊天。她们常讲的话题就是病痛。阿嬷身体不好，却能生这么多孩子。她最常提的病痛是胃下垂。但阿嬷说只要怀孕，腹中的胎儿会把胃顶上去，就不会有胃下垂。我从来没有想过，治疗胃下垂还有怀孕这一招。

晚上我喜欢跟阿嬷一起睡。她就像一个时光记忆盒，当盖子一掀开，就有说不完的故事跑出来。有爸爸、叔叔、姑姑们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故事，百听不厌；甚至，种过的花草与水果，养过的鸡鸭，从台湾公家宿舍讲到大陆福州老家，都听的津津有味。阿嬷也常做善事。我也记得经过庙的时候，阿嬷都要我鞠躬，她会捐一些香油钱。最特别的是她会捐钱印善书。阿嬷认为这些善书可以帮助许多人不要做坏事。

阿嬷过世的时候，我结婚没多久。我向朋友借了车，丈夫以最快的速度从新竹开到嘉义。一进门，感觉院中的花草全部枯萎凋谢，似乎知道照顾者离世。原本的嘉义阿嬷家是热闹杂沓，那日每个人都面容忧戚地折着纸莲花和元宝，一反安静，三姑姑抬起头用两颗红红的眼睛对我说：「孙字辈，阿嬷最疼你，你一定很难过。」

我看到阿公，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悲伤的阿公。我原本以为阿公并没有那么爱阿嬷，因为他们没有睡在一起，阿公睡后面的小房间。阿嬷也常对我妈妈和二婶抱怨说她每次生病，阿公看到她的愁容，就会凶她。但那一天，阿公整个人好像灵魂被抽干。让我不由得伸出手来，握着他苍老枯瘦的手臂，静默无语地安慰他。我现在年长了，知道这种骂有时出自男性的关心，或是男性对现实无力改变的抗议。阿公应该是希望阿嬷能够病得医治，但是他无能为力，所以他就乱发脾气。至于分房睡这点，也是我长大了才知道，很多老夫妻分房睡，因为丈夫的鼾声很可怕，会令妻子失眠。

阿嬷的面容宁静安详，所有的媳妇围绕着阿嬷，帮她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寿服。妈妈与二婶为阿嬷上人生最后一次妆。接着爸爸和叔叔们围着阿嬷，献上儿子们最后的祝福。那时才发现，阿嬷没有宗教信仰，她只有祭拜陈家祖先。每个儿孙的宗教信仰都不一样，为了让阿嬷死后有幸福，所以这个给阿嬷佛教的祝福，那个给阿嬷道教的祝福，又一个给民间信仰的祝福…。我那时信耶稣六、七年，我拿着圣经念了一段诗篇的经文给阿嬷，希望她的灵魂还没有离开，能听见我向她传的福音。告诉她若看到穿着白衣服的耶稣，就要跟着耶稣走。

因为阿嬷给我的感觉就是怕东怕西，耶稣能给她平安。阿嬷在世，常有很多忌讳。就像4和死都不能说，4要说三加一，否则不吉利。有一次过年，我带着一个很有趣的伴家家玩具，要跟弟弟、堂弟、堂妹一起玩医生病人角色扮演。很多医疗用具，听诊器、剪刀、刀子、砂布、急救箱…。阿嬷看了就很生气，我被骂了，心情很不好。现在长大了，知道阿嬷的怕东怕西，是她保护这个家族的方式。阿嬷真的是一个护卫家庭的女人！

阿嬷献上她的所有给这个家族，她赢得了所有的子孙对她的感谢与怀念。现在的我非常知道为什么不叫嘉义阿公家？要叫做嘉义阿嬷家？虽然阿公很有贡献，但上帝创造女性特有的帮助、支持、生养、维系关系等特质，阿嬷充分的发挥展现，让我们这个家族充满数算不尽的温暖与回忆。

那一个年代，男主外、女主内，分工很清楚。男人负责家庭物质生活的来源，男人的荣耀在职场。女人负责家庭精神温暖的互动，女人的荣耀在家中，所以人们的惯用语总是说要回阿嬷家、外婆家，没有人说要回阿公家、外公家。然而一些丈夫的恶，造成妻子走出家庭，投入职场，获得可供自己支配的经济收入，以及追求自身工作成就，但女人却没有时间经营家中成员需要的帮助、支持、生养、关系互动。于是对下一代的孩子而言，已经越来越没有这个问题：「为什么叫阿嬷家？不叫阿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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