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急澗山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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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曹七巧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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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所塑造的小說人物中,有一位是令人忘不了的,她是曹七巧──家庭女暴君;張口中「徹底的人物」。

曹七巧是張的小說〈金鎖記〉的女主角。張愛玲對這個故事情有獨鍾,她以中英雙語四度撰寫同一個題材;《怨女》可說是〈金鎖記〉的擴大版。王德威認為:「張愛玲不斷求助於『古老的回憶』,不妨視為她為醫治家庭創傷,找尋自圓其說的解釋。她的小說成為喚起回憶,重回那生命不堪(abject)場域的儀式。」

〈金鎖記〉寫的是張自己的、或是別人的故事?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說:「我一看就知道〈金鎖記〉的故事,脫胎于李鴻章次子李經述家中。」不過,張的自傳經驗應該給予她更多的創作靈感罷。她在上海聖瑪麗女校的老師汪宏聲長期觀察:「我知道愛玲因了家庭裡某種不幸,使她成為一個十分沈默的人,不說話,懶惰,不交朋友,不活動,精神長期的委靡不振。」看起來有點像低落性情感的病人(dysthymic disorder);不幸的童年與家庭,是成為作家的入門票? 我認識曹七巧已經很久了。七○年代末,通過王拓《張愛玲與宋江》一書,比較兩個版本的曹七巧;我反覆斟酌病態女性的心理。後來讀到夏志清對〈金鎖記〉的評價,說「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這篇小說大概是我熟讀的文學作品之一,為了看透「人間無愛」,包括親子、愛情其實比不上人性中的自私自利。

她是一個健康、有些姿色,但出身低賤的女子,高攀了簪纓望族;先生是一個殘疾公子,據她形容她的丈夫:「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情慾得不到滿足、又不安分,掌控金錢、也使盡方法毀了兒子、女兒的婚姻生活;她不快樂,也不讓旁邊的人快樂。

傅雷說曹七巧這個女人,「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債。」在小說中,看曹七巧如何挑是非、造謠,用哭、鬧操縱別人,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張愛玲曾說:「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媽媽有病!張愛玲四度寫曹七巧講的就是這個簡單道理。

一個評論家說張的小說,「她從直觀出發,用類似精神分裂症或妄想症患者的眼光,冷峻地打量著她的世界,用苛酷的筆觸描寫著她所理解的現實與人生。」(引自趙炳奐,《張愛玲小說創作論》) 我的教會也有一位「七巧」姊妹,姓賴,我們都叫她「賴媽媽」。賴媽媽六十幾歲來了教會,很快受了洗,積極參加小組,不久也當了小組長。

七巧姊妹最最熱心探訪了,所有的小組員都加入她推銷的保險。她說為了榮耀神要有好的業績咧。不知誰一狀告到牧師處,牧師約她談,她沒說一句話,就抽答抽答哭了。事後,在小組聚會她便說了,神的僕人包括她由上帝來管、弟兄姊妹不能論斷的;很稀奇地,我們的七巧姊妹自掏腰包,買了十來本倪柝聲教導「順服」的書,送給她的每一個小組員。

七巧姊妹從不十一奉獻的;禮拜後的愛筵,她總多帶了飯盒帶些飯菜什麼的,用了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她參加「肥利」牧師的特會,竟然開始說起「方言」:噠噠噠,叭啦叭啦,嘎吱嘎吱;七巧姊妹幫人按手禱告,得醫治的不少,她的好名聲漸漸傳開了。她傳福音,為了小小的虛榮虛報小組聚會人數(可憐可憐我這個罪人!)……兜售養生食品、賣保險……,她時刻感到聖靈充滿。她痛責世人的罪惡,小組的組員經常流淚了;「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扃扃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

像招攬保險,她重視小組增長再增長,處處存心跟教會其他小組長比賽著。咕嘟咕嘟,咯喳咯喳,她預言小組五年內有人會賺進他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只要傳福音、只要奉獻。有個小姊妹不信,又是勸、又是質疑,這ㄚ頭成了七巧的一塊心病。

〈金鎖記〉的曹七巧看不慣兒子、兒媳婦正常的婚姻生活,衍生了逼問兒子床笫隱私,而後故意在親戚鄰里之間渲染了。那夜,七巧的兒子「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最後竟說了一夜,把媳婦的事都說了;「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祕密宣佈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我們教會的賴媽媽,在小組也不經意地跟人談這個小姊妹,說關心她的交友、年輕不懂事啦,有淫亂的靈……,結果小ㄚ頭離開了教會。她微笑了。

七巧姊妹上了菜市場與人討價還價,把先生的房子想法子移到了名下,四處散播兒女對她沒有盡孝;她在教會做見證,提起了往事,滴下淚來,好多人同情她。……當然這只是謠言。誰知道呢?

〈金鎖記〉說:「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沈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張愛玲寫的是她遠走高飛的生母,或是她那邪惡無行的繼母,曹七巧揉合張兩個母親的影子?王德威說:「我彷彿看到魯迅『救救孩子』的男狂人大可與〈金鎖記〉『害害孩子』的女狂人曹七巧互通有無。」(引自《王德威精選集》)

這天中午,教會愛筵正熱鬧呢,七巧姊妹坐在穿堂,沒人理會她。忽然間往事都回來了。回顧一生,她彷彿白活了;她向來引以自傲的事在這一瞬都不見了。

七巧不覺得她在教會歷史的地位有什麼特別之處。她似笑非笑地起了身,把廚餘倒到別人的盤子裡。傳奇中的傾國、傾城、傾教會的人都是如此。

本專欄與《校園出版社《書饗》校園雜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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