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白恩拾 2011.10.02

親愛的爸爸：

你離開後的這幾天，我常常一早起來，帶著聖經與筆記，繞行你常走的小巷。我記得在你身體還好時，我們在松仁路的富邑社區繞行散步，一走就是三大圈，那還是虎年過年的事。你「交代」我你許多事情，我知道你的意思，也希望你不要太多擔憂。

漸漸地，你無法獨自步行太遠了。到了聖誕節，我們為你預備了輪椅，讓你坐在輪椅上，把你沿著小巷推到那個滿有樹蔭的社區小徑。我們在巷子裡走，需要學習避開機車，避開高低不平的馬路。下坡時，我需要倒著推輪椅滑下來，免得你向前俯衝。早晨，我們在那個社區裡坐下乘涼。許多老人也是這樣被人推出來，外傭們三兩聚集，用家鄉話互道溫暖，互通消息。我們則坐著聊聊，看著別人。你沒力氣多說話，我就守著你，看你的表情。等待你想走時，再推你回家。

其實你不想很快進家門。你叫我把你推到路邊，在人行道上，讓你自由的坐在那兒。看著人來人往，陽光從頭上撒下，轉移到你的腳前，成了一道影子。你可能在那兒禱告，或靜靜地面對那些看似匆忙的世界。你叫我回去家裡，你想一人獨處，就坐在街道旁。我想也好，即使是病人，也應有自己的時間，安靜而不需別人看護。我會出來再看看你如何。媽媽待會會端一杯果汁或茶水出來，給你解渴。你坐在牧心堂前面，或吳興國小旁，可能就是個把鐘點。這時的你，很喜歡享受寧靜、獨處，即便在街道中。

坐久了，還是想動。我給你出主意：要不你推著空輪椅，當作拄杖，你仍可以繞行這條小巷，累了就坐下來在輪椅上休息。我們試著這樣做了一段，我覺得你能做到。這就成了你在今年五月時的另一種運動方式。

你的生命力是如此強韌。你總是要活著，而且要有尊嚴、獨立，有盼望地活著。活著是那麼重要，每一天的時光、每一口氣息，都那麼珍貴，都是來自永恆的無價禮物。當它還在你身上時，你就是要體現它的存在，要感受到它的重要性，和告訴人那不可替換的價值。日後我才恍然，這口氣在八月四日下午二時二十五分止息時，它就是顯得無比的莊嚴、貴重，不能被藐視。

這幾天，我踏著你輪椅壓過的軌跡，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在其上。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到耶路撒冷朝聖的旅客：走過你曾呼吸的街弄，跟隨你的腳蹤閃避迎面而來的摩托車，靜靜地繞過擋在前面的小貨車。拐彎到公園裡，在你常坐下的椅凳上停止步伐，看著你曾凝視過腳下的小草坪。續往前行，停在十字路口，等待下一個 35 秒，可以穿越松仁路與吳興街口的人行步道。抬起頭來，在兩旁雜亂的停車中，看見頭頂高聳矗立的 101 大樓。

一路上，我試著進入你的內心世界。你在這個時辰，在這堆車陣中走過，隱藏在你裡面的念頭是什麼？盤據在你心上的人物是誰？那份隱密的對話，包含什麼信息？你和上帝之間呢喃的奧秘，可能解開嗎？我從街道上破裂的磚塊去尋找解答，我從樹梢上飄下的落葉去臆測，我從對面迎來散步的遛狗身上猛力一嗅。

如今，你對我而言已是一位聖徒。我知道你的過去，你的許多。但你已走過人生的一切，善惡明暗，你都經練。如今，你不再被罪惡、疾病、七情六欲所綑綁。你已獲得天使般的自由身軀，可以親跪在萬王之王的面前，面對面看著祂，直接對談，直接聆聽，這是聖徒的福報。我走在俗世的街巷，與你的靈魂交談，傾聽你的無聲之言。我的心深深震動，淚濕眼眶。這段朝聖之旅，將我的心引向死亡的彼岸。死亡，竟然有這麼巨大的力量，打開我從未探觸過的世界。死亡，一點也不可怕，反倒那麼親切，那麼友善。他將我帶入憂傷，帶入記憶，帶進哀慟，帶入你的心靈世界。前此，我對你原是茫然無知。

爸爸，我會在世界不同的地方，繼續行走這條朝聖路。有些地方我們曾經同行，但多數地方，我將獨自走過。雖然沿途景觀不同，但朝聖的體驗一樣深刻。朝聖的終點，就是你現已到達之處。

爸爸，我非常渴望再度見到你，也非常渴望見到你所見到的一切，特別是那位 ── 你一生向他跪下低頭，如今用釘痕的右手拉著你的那位。

兒
恩拾敬叩

2011.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