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記寫下今天的日期時,才猛然驚覺今天是你的祭日,然而,遠在台北
的我卻已趕不及到你墳前獻上一束花。仰望暗沈的天際,想你在天上也許與我
望著同一顆星,那永恆的星,冷清地伴隨著人世更迭,想是要記下人世間所有
的情義。
已經八年了。我在台北的夜空下,詢問那個古老的問題,一如每回我在你
墳前詢問自己一樣:這些年來,我是否更成熟了呢?我是否變得世故了、與流
行的價值觀妥協了?還是我仍能持守住當年的心志,繼續朝著冀望已久的目標
前進?今夜,我可以對你說,一如曾經對你說過無數次,我很慶幸自己仍走在
屬於自己的道路上,儘管我愈益清晰地體會到,走上這條路所要面對的壓力所
要付出的代價,遠遠不是當年的我所能想像得到的,畢竟,當年的我還只是個
高中生,是那麼天真,那麼胸懷大志。
你的驟逝對許多人帶來了衝擊,畢竟我們都沒有心理準備,完全不知道該
如何反應這件事。那時,我剛要升高三,似乎心裡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可以好
好的承納這件事,以致於我只能任由內心的傷痛去控制我的生活,我甚至沒有
力量去翻開聖經尋找足堪慰藉的經文。當時的我,很想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很想告訴自己從不認識你,很想對自己說:也不過就是死了一個人嘛!
但我終究沒有逃避。也許是上帝的憐憫,我容讓自己面對了內心的痛楚,
並去面對你的死。這是一個冒險,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量承載這個抉擇
,我也不知道我如何能夠同時兼顧自己的課業。那年暑假,我幾乎沒法唸什麼
書,第一次模擬考其爛無比,然而,正是在這樣的直視內心與死亡的同時,我
開始真正去思考人生,並在如此的思考中,逐漸經歷了生命意境與價值觀的轉
換。
好懷念那些在墓園祈禱的日子,尤其是那些個艱苦的日子。(說『艱苦』
是蠻心虛的,但在我平淡的生活中也僅能以這些事當作艱苦來懷念了。)高三
那年,每每在放學後去看你,我多喜歡墓園的黃昏呵!暫時不去顧念聯考,把
書本丟進書包裡,踩著腳踏車,悠閒而適意地彎進那條清幽的墓園小徑,昂首
以讓自己帶著幾分帥氣,迎著清爽微風低吟詩歌,路旁的蘆葦也與我迎風唱和
著,常會看到幾隻山羊在路旁比我更加閒適地漫步吃草,那種心情,是輕鬆的
,是快意的,是帶著一種看破人世的淡淡喜悅的。
轉個彎,將腳踏車滑進墓園,停在入口處,再步行前往你的墳前。有時墓
園的門並未打開,但我總可從門柱旁的縫隙鑽進去。你的父母總是在你的墳前
插上鮮花,我定睛看著你年輕的面容,不再有哀傷與感懷,也不再去怨恨些什
麼,相反的,我的心情是寧靜的,是祥和的,是澄澈明晰的。
其實,直到現在我仍不知道,為何不論我的心情多麼煩燥憂悶,只要一踏
進墓園,馬上就有一股力量 ── 我甚至願意相信這是某種外來的神秘力量!
── 讓我緩和下來,我不必掙扎著尋求寧靜,不必費心安排些什麼,甚至當
我還沒開口祈禱,平安寧靜就已賜下,讓我浸圍於無與倫比的沈靜安祥中。
只有兩個地方擁有這種力量,一個是教會重建前的那個舊會堂,但它已經
不再了,另一個就是此方墓園,它一直存在著,並將永遠陪伴著我,因我將來
也是要葬在這裡的,這對我而言是何等的恩典與福祉,有時候還切望著長眠於
此的那一天快快來到,好讓我永遠不再憂煩,永遠靜謐安祥。
墓園的晚風聞起來格外清新,站在重重墓碑中,遠望將落的夕陽,也許正
是這種心情帶領我最終選擇了現在的道路。無論是大學填志願卡還是準備研究
所考試,當我在不同道路間徬徨時,總是在墓園中的祈禱為我作出最後的決定
,而這些決定也總是帶著某種義無反顧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這使命,也許是上
主賜下的,但這責任,則無疑只是針對我自己的人生。
當年在你的告別禮拜上,來了許多人,大部分是年輕人,相識的與不相識
的,怕快有兩百個人了,而我只認得同教會的青年,你的家人,和幾位南女團
契的同工。是怎樣一種生命可以招聚這麼多年輕人來參加你的告別禮拜?一個
總是帶著歡笑的生命是讓人懷念的,儘管在教會裡、在球場上不再能聽聞那燦
爛的笑聲,但我相信許多人是默默地把它收在心底珍藏著的。
在你死後,我才知道,原來在那麼多弟兄心中潛藏著對你的情誼,純潔的
,年少的,樸素的情誼。當我們有機會聚在一起談論你時,總是帶著懷念與感
激的。說到底,這些年來,我們藉由對你的懷念,發現了自己的成長,儘管這
成長的歷程不無感傷與憾恨。
八年的時光,已足夠讓一個少年成為大人。問自己,那單純的情懷可還在
麼?我是否已丟失了太多的東西?一位好友曾給我看他為你寫的詩:
冷白想家
從青青的眉梢墜入心湖
水花兒 不經思考似地
躍出
火紅了青青的額
旋即凋謝
黑
再遮掩不住事實
雨暴風狂
擊打了青青的鹿港小鎮
冷白不承認闖禍
青青也永遠不知愁
他是我最好的同工,這你是知道的,當年我們一起在一中團契用盡青春的
精力參與服事,你不總是要我們保重身體嗎?你的死,他是體味得比我深的。
然而,我無法在他難過時多說什麼,畢竟那時我們都是如此的年輕。如今,我
們都長大了,曾經青澀的歲月也變得成熟了,你見著可感到歡喜嗎?
在教會的留言簿中留下過一闕你隨興寫下的禱辭:
主啊!
求你使我能有春風的溫柔
陽光的溫暖
不問環境多惡劣
人們多冷淡、粗狠
永遠溫和,以善報惡
讓世界少幾分暴戾、多幾分愛
求你讓我有足夠的愛心
愛所有不可愛的人或事(只要是神所喜悅的)
並助我持之以恆。
這闕名為『春之禱』的禱辭是在一九九○年的春天寫就的,這是你的最後
一個春天。一如禱辭中所說的,你是屬於春天的女孩,一位有著春風般溫柔、
陽光般溫暖的女孩,任誰見了你都難以忘記那種燦爛與溫暖。與你的樂觀相較
,多愁善感的我就常顯得做作了。
這些年來,懷念你,其實多少也是因為這會為我帶來成長。我總是在你的
墓前看到自己的軟弱,生活中那些看為艱難的重擔,頓時顯得微不足道。只是
因為你,我才學會拿死亡作為生命的量尺,測度自己的真正價值,並努力活出
那些可以經受死亡威脅的生活樣式。
在死亡面前,有些事情就真的不重要了,在墓園祈禱的日子教化了我的人
生觀。此刻的我,彷彿可以看到八年前的自己,一個總是有著呆滯眼神的高中
生,站在滂沱大雨中凝視尚未立碑的新土,八年前的七月下旬,台南總是下著
大雨,隔天他輕輕的把一束花放在土上,那是他生命中獻給女孩子的第一束花。
當時的我執著地認為你的墓前該總是擺著花的。因為一束花是那麼的貴,
父親答應我每月給我額外的零用錢為你買束鮮花,我總是細細挑選美麗的花。
有回我見著了花店裡有百合,潔白得好教人喜歡,便一口氣買了六朵,付帳時
花店的小姐一看是百合,吱吱唔唔的說百合很貴,一朵要五十元,當下令我快
暈過去了,天!怎麼一朵花就要五十元?六朵不就要三百元嗎?我要自己奠付
多少錢啊!可是當時我仍把它們買了下來,有些東西畢竟是比較重要的。
今年沒能為你獻上一束花,像是少了什麼,也罷,想此刻你的墳前必已是
滿了花的,而我隨筆寫就以文代花,也算是盡了今年的心意了吧。
本文作者為基督徒,台灣國立政治大學博士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