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庭
說到家庭,我不得不提到我的父母親,也不得不提到大家庭的種種問題哀怨。我的家鄉在屏東,
據父執輩們描述,當時在屏東算是有頭有臉的顯赫家族,家族本性林,曾祖父過繼許性人家當養子,
由於經營米店有方,富甲四里,因此娶了大小老婆各一,但也種下後來大家族恩恩怨怨無法理清的情
感糾結。
還記得幼年時期,所有族人分居四合院的個個廂房,我們屬於正房,與偏房後代壁壘分明,曾祖
父過世之後,曾祖母也隨著離去,所以小曾祖母的怨氣全部發洩在身為大媳的祖母身上,祖父是讀書
人,家裡大事小事全不過問,只由得妯娌之間相互叫罵,二叔公、三叔公(以及偏房的四叔公、五叔
公)更是為了財產問題爭鬧不休。
祖父是長子,祖母一連生了七個,孩子都還在念書,祖父就因肺癆蟬連病塌,於是家中田產一塊
塊分割變賣,身為長子的爸爸及排行前面的幾個姑姑全都只能選擇師專就讀,所以媽媽進門的時機正
是家裡經濟最拮据的時候。
爸服完兵役,靠著一個月數十元的薪俸養活一家十口,祖母受盡偏房的氣,如今媳婦熬成婆,可
以想見媽媽的日子實在不好過,新媳婦入門顫顫兢兢,每天四點起床料理全家大小的餐食衣物,懷我
時更是營養不足,所以我出生時雙腳反翻畸型不是沒有原因可尋,祖父在我三個月時病情加重,家裡
生了一個畸型女娃、緊接著又辦了喪事,所以在鄉下這樣一個民智未開之地,媽被貼上了標籤,百口
莫辯。
我無法責怪命運,但是又無法不恨命運,因為妹在我出世後的第九個月就來到世間,家中根本無
人分心注意到妹的早產兒核黃疸症狀,於是第三個悲劇降臨,連生兩個殘障女兒,媽連痛哭的勇氣都
喪失了……因為我與妹的誕生,大房地位一落千丈,偏房的冷言冷語,更是不斷引起家族中的戰爭。
二、童年
媽常說我的童年非常乖順,當家人忙碌來去,我可以一個人坐在嬰兒車內玩個布偶,半晌不哭一
聲,家中長工多,倒是挺疼我,沒事過來逗弄一下,幾個人爭相抱來抱去,常把下班後尋我不著的老
爹氣的跳腳。
我週歲動了第一次矯正手術,雖然腳裹石膏,仍然是不哭不鬧,見人就笑,所以長工們還是跟爸
大玩捉迷藏遊戲,童年啥事都不懂,大人間的恩恩怨根本與我無關,誰有吃有玩我就投入誰的懷抱,
只是偏房親戚飄來的輕蔑眼神和怒斥語氣,多多少少還是使我噤若寒蟬………
分家後,我們搬到市區,姑姑們一個個出嫁了,祖母雖然還是對媽不諒解,但是疼我卻疼的像塊
寶,連睡覺也把我攬在身邊,爸媽疼、祖母疼、姑姑叔叔們更是把我當成活玩具,後來想想,這可能
是養成我樂天個性的原因吧!
三歲是一個生命轉捩點,因為爸媽把我送到臺北振興復建醫學中心接受復建,臺北呀!沒有家鄉
的綠茵稻田,沒有夏天的蛙聲蟬鳴,家裡的小黃,隔壁的阿芬……通通不見了。院內的阿姨雖然很好
,但是她們會強迫你做討厭的復建,晚上一人睡一張床,小朋友們傳說有鬼,會從我旁邊的窗戶爬上
我的床,小時候個性溫和,動不動就哭,更讓我成為小男生們捉弄的對象,每天想家,想我的爸媽!
想我的奶奶……不知何時才能回家?
尚在臺大念書的五姑,星期天都會來看我,可是她一走我就哭的驚天動地,有次在大廳抽抽噎噎
,阿姨們聽到我要找五姑(閩南語音類似五塊錢),還真的跪在地上找我的五塊錢,生平第一次覺的
這麼委屈!在振興我動了第二次矯正手術,麻醉醒來時,身邊沒有半個親人,爸媽遠在屏東,害怕的
我又哭了。院內小朋友太多了,阿姨們無法只顧你一人,於是在一次沒人發現的高燒中我昏倒遊戲室
,就這樣四歲那年我被心疼不已的爸媽帶回家,結束了我第一次的團體生活!也在這年我開始穿上支
架。
四歲時家裡小孩仍然只有我和妹妹(妹妹重度腦性麻痺,只能整天躺在床上),說實話我非常寂
寞,後來就跟著爸爸到學校寄讀了(美其名為寄讀,實際是閒晃),那時好神氣,跟在爸身邊,所有
小朋友經過都會跟你說聲「老師好」(對爸說的,可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總是神氣的尾巴半天高
),上課時坐在最後面,把玩爸從小朋友那邊沒收的貼紙磁鐵,下課再由大哥哥大姐姐帶到操場抓蝴
蝶,從早玩到晚,不亦樂乎!還記得回家途中會上路橋,爸總是停下摩托車,爺兒倆迎著夕陽等火車
,看著火車白煙越飄越遠……看火車的日子!總像停格的電影畫面……我永遠也忘不了……。
五歲時弟弟出生了(感謝神阿!他完好無缺),爸決定以養羊當作副業,所以全家人又搬到九如
鄉下,在稻田之中蓋了一間小木屋,一大群羊豢養在羊寮,剛生的小羊就由我們用奶瓶裝著羊奶餵它
們,呵呵!每隻小小羊都裝上鈴鐺,當媽媽把奶瓶拿出來,小羊兒就叮叮噹噹聚攏過來,粉紅濡濕的
小鼻子在你手上蠕動,有時真怕媽媽會把弟弟的奶瓶跟羊兒的奶瓶混在一起了。秋收季節,收割後的
稻葉堆積如山,稻草內的溫暖環境可是大蛇小蛇最佳的聚居地點,所以家中常會有蛇出沒,媽擔心極
了,再加上我們總在切割蕃薯葉的切割機旁玩耍,所以養羊的日子沒過多久。
三、就學
小學的我還算快樂,只是家裡經濟仍然拮据,所以每當同學下課嘻嘻哈哈湧到福利社,我總是看
著他們的冰棒猛灌白開水。到三年級之前,我的上下學都由祖母接送,祖母幫雜貨店運載汽水以貼補
家用,所以腳踏車架上永遠是個木頭箱子晃來晃去,坐在祖母與貨箱之間的我難過極了,爸這時已開
始決定訓練我獨立,學校老師與他配合極佳,所以體育課我一樣要跟同學做體操,操場一樣要跑,甚
至連值日生的提水灑掃也無法免掉,上下學老師安排一位住我家附近的同學天天陪我走回家(爸不讓
我就讀他任職的學校,所以學校離我家有段距離)。
我的鬼點子多,常可發明各種遊戲,在同學中人緣很好,從沒有人把我當成異類,小時候好奇心
及冒險心高於常人,當我第一次學會騎腳踏車,馬上就要死黨把我推到路橋頂上,想要享受那種凌風
衝下的感覺,結果車子半路翻車,剛好公車從旁掠過,一條小命差點就此解決……鄉下巷子多,到處
是不知名的小路,我總是騎著迷你車在巷子穿梭,一邊想像會從那裡穿出來,可是冒險總在凶狠吠叫
的大狗追逐中,狼狽結束。
小時候實在是貪玩,功課念的一蹋糊塗,常常電視與作業同時進行,有次還把史豔文的對白抄到
作業簿上去,後來成績實在是太不像話,爸為了訓練我的耐性,於是開始我痛苦的學琴生涯,每天他
下班一定會把我帶到他的學校練琴,還要求他們學校的音樂老師嚴格教導,一次又一次反覆練習,手
背上常放著一枚銅板,防止我的手臂痠痛下垂,唉!沒有成為鋼琴演奏家實在是辱沒爸爸的名……
爸在我們身上放了很多心思,在那樣一個落後的鄉村竟破天荒的訂了一份屬於我們自己的報紙(
國語日報),他從學校借回來的圖書,也夠我們沒日沒夜 K 個好幾年,所以我和弟弟的文筆都很好,
大獎小獎不斷(我到研究所還得過全國聯合文學獎呢)。
呵呵!開始青春期了……暗戀了以前班上一個男生,進國中時竟然還跟他同校,由於他的成績很
好,常聽老師們誇獎他,嘻嘻!所以我國中終於開竅,決定要奮發圖強,總算知道要念書了……當然
成績就此突飛猛進,幾次擠進全校前幾名。不過國中還是很叛逆啦!你要我星期天來學校模擬考,我
就偏偏跑去看電影(還邀與我同競爭第一名的同學,共同翹考)那時之傲的!
老師基於升學率,對我們禮遇有加,唉!少年輕狂,雖然考上了第一志願 ── 雄女,可是高中
臥龍藏虎,還是栽了大跟頭!大學也沒考好,家人一直希望我考上醫學系,可是只考上藥學……,上
大學後更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念的不是很快樂!大一生活與常人無異,上課、蹺課、參加社團
、郊遊玩樂,只是對人生的目標開始模糊,不知道念書是為了甚麼?
大二接受了基督教信仰,才開始一段比較有意義的生活,也在這時我加入高醫團契,擔任團契司
琴及行政同工,大三系裡助教邀我參加山社,我的生活越來越見忙碌,暑假不是跟著團契醫療團到處
義診、便是跟著山社享受征服百岳的快樂,在征服了第三座百岳之後,我的自信心明顯大增,常常忘
了自己是個殘障者。
大四進入團契核心同工,帶了一個團契小家,在呵護新進來的大專寶寶之餘,我開始覺的心慌,
不知未來何去何從?尤其是剛結束了一段若有似無的感情,畢業迫在眉睫,那時候連做夢都夢到自己
走在學校圍牆外面,裡面打球吆喝,熱鬧滾滾,可是我卻找不到門可以進入。
大學畢業前我動了第三次矯正手術,這次拿掉了一隻支架,走路方便許多,但也面臨了就業與繼
續升學的抉擇,因為醫學院畢業學生必須參加國家考試才能拿到執照,而執照檢考方向與研究所有著
天壤之別,班上有些同學索性放棄檢定考試,一心埋入研究所的考試之中,我的天性感性而浪漫,說
實話實在不適合從事科學研究,可是看到大學死黨一一埋入書堆,不服輸的我又開始激發鬥志,而且
決定雙腳踏兩船: 執照跟研所都不能放。
說到考研究所,不得不再提到我的個性,我是浪漫的一塌糊塗的 A 型巨蟹,長年窩在挺不浪漫
的高雄市區(高中加大學),高度的水源及空氣汙染早已超出我的極限,所以研究所的學校選擇以風
景優美為第一優先,當初考了兩所 ── 陽明醫學院跟成大,兩所都是我嚮往;樹多、風景漂亮、可
以讓我浪漫的的地方。
只是陽明的考試讓我吃盡苦頭,我從屏東搭車到臺北,再從臺北搭車到北投,最後從北投走路上
山到陽明考場,考完尋相反路徑回家,口試時又重複一遍,最後因為成大我是備取,無法意料,所以
又再重複前述路徑到陽明報到,折騰半天(三次往返),所有的浪漫情懷早已消失不見,所以當成大
通知我報到時,我義無反顧的一通電話就結束了陽明的機會。
成大是個很古樸的學校,尤其是成功校區,林木蓊鬱,校舍古老,喜歡極了那種被樹包圍的感覺
。醫學院隔著成功校區與宿舍遙遙相望,夜闌人靜時分騎車穿越校園,路燈照著的身影與樹木重疊,
松鼠在無人的林蔭大道上追逐蹦跳,那是離開試管白鼠後最快樂的時光了,尤其是夜半時分,無人、
無車、無聲,可以把被教授痛刮的委屈毫無顧忌的宣洩出來。研究室在醫學院八樓,我的座位靠窗,
常常在熬夜做實驗的空檔泡一杯茶,望著窗外的夜景,讓我豢養的黃金鼠在桌上亂爬。
研究生的生活其實很苦,曾經連續幾週無法外出吃飯(醫院地下室有餐廳),就那麼一天,我在
實驗提早結束後走出大樓,看到夕陽掛在鳳凰樹上,呵呵!眼淚馬上奪框而出,太久沒看到夕陽了…
……。大家的生活都一樣,藥理所、微免所、生化所,所有的基礎醫學研究所,教授們的要求都一樣
,所以我們也都練就一身苦中作樂的功夫。
還記得一次帶學生實驗,我們幾個助教先在教材室做預備實驗,突然有人發現視聽教材的錄影機
上擺著一卷黃飛鴻,說時遲那時快,大家七手八腳把實驗室門關上(還輪流派人站崗),就這樣打打
殺殺起來……當然那次預實驗的結果亂七八糟,六個計時器,大家都搞不清楚哪個在響?
四、信仰
我家始終信奉傳統宗教,初一十五的拜拜儀式從未停歇,小時候的我們是在祈天敬神的思想中長
大,迎神廟會當中的神祇更是我們可敬而不可親的對象,所以會信基督教必然有段故事可講。
我高中起初住在親戚家裡,後來認識一些同樣離鄉背井的同學,於是大家就找了棟學生宿舍,嘻
哈打鬧的住在一起。當中有個來自屏東潮州的同學,是典型基督教家庭長大的,跟她感情很好,自然
就跟著到團契玩耍也去……,沒想到就此被盯上了,一個團契的學姐非常喜歡我,三不五時來關心一
下,因她也是離鄉背井,於是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直到她畢業,期間當然也會找我一起靈修,只是
我一知半解,也沒啥興趣,不過算是對另一個宗教有了點粗淺的認識。
大學就真的被抓到團契去了,因為高醫會對新生做調查,只要你填寫信仰基督或表示對基督教有
興趣,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你(呵呵!我信主後也開始玩這把戲……)。但是我始終把它當成一個社團
,一個交朋友的地方,耶穌尚未對我的生命發生改變。
直到一次暑假營會(校園團契辦的全國大專福音營),最後一天晚上,橄欖山的大講堂電燈全關
了,同工們發給每排一隻蠟燭,講員在臺上講耶穌受死的故事:耶穌祂沒有罪,可是卻為了我們接受
最殘酷的刑罰,釘在十字架上,每一次的呼吸都會牽扯傷口,鮮血一滴一滴落下,在烈日寒風中苟延
殘喘,直到死亡……我發現我開始控制不住自己了,感覺耶穌正在叫我,蠟燭傳遞中,奇異恩典的歌
聲輕輕在耳邊響起,真的控住不住耶!眼淚向斷線的珠子……為甚麼耶穌要為我死?我只不過是個從
小被人嘲笑長大的孩子,只是造成家人被歧視的禍端,我跟祂有甚麼關係?
在聖靈催逼下,我終於走到臺前決志信主。後來靈命大有長進,除了擔任了團契的一些服事,更
在大二正式受洗,歸入主的名下。
五、現在
我以前的公司在土庫村莊,旁邊就是急水溪,溪畔建了高高的堤防,黃昏時農人趕著水牛在堤防漫步
,這裡一直是我靈修默想的最好地方,燕子在我身邊低空掠過,玉蜀黍田與稻田縱橫交錯,沒有都市
的霓虹繁華,沒有人際之間的鉤心鬥角,是該感謝神了,祂帶我走過無數的晨昏寒暑,經歷過無數的
大風大浪,我不知道會不會選擇在這裡定居下來,我也不知道明天將會怎樣?我的婚姻、我的家庭、
我的媽媽、我的妹妹,一切都是未知數,然而神說過祂的恩典是夠我用的,祂永不失信也永不誤事,
我相信神會看我如祂眼中的瞳仁,我根本一切事情都不用擔心,學習等候吧………
本文作者為高雄大使命教會會友,職業為藥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