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耶穌視角看屬靈勒索：聖經、語言學、宣教學的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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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為美國基督工人神學院新約助理教授，美國三一福音神學院哲學博士
「什麼樣的言語會構成屬靈勒索？因人、因環境而異。同一句話，被『不同權力位置』的人說出來，會有完全不同的『影響』。在一個強調順服權柄和『順服就蒙福』的環境裡，就算擁有權柄者只是『邀請』或『建議』人參與服事，也容易讓人倍感壓力、難以拒絕。」歐雨虹將語言學、宣教學理論與聖經經文整合，讓我們從主耶穌被撒但試探的敘事當中，學習如何面對屬靈勒索。
重點看這裡
● 一句話產生的影響，取決於聽者如何根據自己的經驗和視角去解讀。
● 耶穌給予選擇的空間，是因為他不希望跟隨他的人是出於壓力或恐懼做出選擇，而是出於自己自由的意願。
● 當我們沒有感到需要把人塞進統一模子的壓力時，就能比較從容尊重他們的選擇，陪伴他們尋求神的心意。
說話可以勒索人？
屬靈勒索這個話題很難在教會討論，原因之一是以言勒索者通常不認為自己在「勒索」，而是在「鼓勵」或是「建議」，但聽者卻感到被勒索，覺得被施壓、無法自由選擇。為什麼說者的意圖與聽者的感受之間會有差距？
J. L. 奧斯丁的言語行為理論（Speech Act Theory）細緻分析每句話語都隱含三個層面：第一層面是這句話表達的字面意思（locutionary act）。第二層面是這句話構成的行為 （illocutionary act），例如：邀請、建議、命令、威脅等等。第三層面是這句話產生的影響（perlocutionary act）。[1] 話語產生的影響可以再細分成「說者想要的影響」以及「實際對聽者的影響」。在屬靈勒索中，說者可能認為對方是因為「被說服」，而心甘情願地答應。但實際上聽者可能是因為感到「被施壓」，才違反自身意願地答應。
什麼樣的言語會構成屬靈勒索？因人、因環境而異。同一句話，被「不同權力位置」的人說出來，會有完全不同的「影響」。在教會中，牧者、長老、執事、區長、小組長都代表著不同程度的屬靈權柄。在一個強調順服權柄和順服就蒙福的環境裡，就算擁有權柄者只是「邀請」或「建議」人參與服事，也容易讓人倍感壓力、難以拒絕。長期的教導已塑造出根深柢固的群體文化，使得拒絕被視為「不順服」，也暗示「不會蒙福」。屬靈勒索通常發生在權力不對等的情況下，可能是屬靈權柄不對等，但也有可能是其他權力的不對等。
在教會中，屬靈權柄並不是唯一運作的權力關係。舉例來說，傳道人的職位雖然被賦予屬靈權柄，但資深信徒領袖可能因為年齡和資歷，而比新來的年輕傳道人在教會裡更有威望、話語權和決策權。當資深信徒領袖要求新來的年輕傳道人要像前任老牧者一樣，參與工時以外的無償服事，年輕傳道人也有可能感到「被施壓」，而他的婉拒也有可能被視為「不順服」或「不愛主」。
一句話產生的影響，取決於聽者如何根據自己的經驗和視角去解讀，但群體文化，以及說者和聽者在群體中的權力關係，都會深深影響聽者的解讀。群體文化長期塑造的壓力，不是一句「你不要覺得有壓力」就能解除，而是要深入探討這些隱形的壓力如何形成。
福音書可以如何幫助我們面對屬靈勒索現象？
本文會從兩方面來探討： 第一，耶穌有經歷過屬靈勒索嗎？ 他是如何回應？第二，耶穌如何運用他的權柄？
來自撒但的屬靈勒索
雖然聖經沒有「屬靈勒索」這個詞，但耶穌經歷過勒索者為了使他順從要求而以屬靈原因施壓。撒但試探耶穌時，試圖用耶穌的身分對他施壓：「你若是神的兒子，從這裡跳下去！」（路四9）並用聖經經文合理化牠的要求，把牠的要求包裝成是符合神的心意：「因為經上記著說：主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保護你， 他們要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路四10）
撒但的試探中用了幾個屬靈勒索中常見的邏輯謬誤。首先，撒但選擇性引用經文，並誤用權威來支持牠的要求。其次，牠用了假兩難（false dilemma）謬誤，撒但的要求中預設神兒子的身分需要透過撒但所說的方式（把石頭變食物、從聖殿頂上跳下去），才能顯明。言外之意是如果耶穌沒有做到，就不是神的兒子。透過非此即彼的預設，讓人誤以為只有這兩種選項。
在教會生活中也會聽到有人說：「你若是愛主的基督徒，就要……。」或「你若是個有信心的傳道人，就要……。」這時侯就要運用思辨能力，因為我們的確應該要結出好果子，活出愛主有信心的生活，但對方所說的是否唯一表現「愛主」和「信心」的方式？
我們若從福音書看，就會看到各式各種表現愛主的方式：利未在自己家裡為耶穌擺宴席（路五29），跟隨耶穌的婦女用自己的財物供給耶穌（路八1～3），撒該把所有的一半分給窮人並還訛詐過的人四倍（路十九8），耶穌說做在最小的弟兄身上是做在他身上（太二十五40）。當門徒責怪把貴重香膏倒在耶穌頭上的女人，說她選擇的方式是「浪費」，應該要賣掉賙濟窮人，耶穌卻叫門徒不要為難她，維護她的選擇，並稱她所做的是件美事（太二十六6～13）。耶穌不僅給予空間，讓人可以自由選擇要以什麼方式表達心意，還維護這個空間，不讓其他人把他們的評價和框框加在別人身上。
耶穌如何回應屬靈勒索？
耶穌具備思辨能力，能夠看透撒但的謬誤。他也熟悉聖經、對上帝的心意有整全的認識，能夠以聖經經文回應撒但，提出撒但所省略的層面。耶穌回應「經上說：不可試探主—你的神」（路四12），顯明他知道撒但想要他鋌而走險來測試神和證明他的身分。耶穌深知他的身分建立於他與天父的關係，無須按照撒但的要求證明自己。耶穌在受洗時，天父的聲音對他說：「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路三22）耶穌與天父之間愛與喜悅的關係是耶穌抵抗壓力的底氣。
在教會生活中，我們有時也會被要求要「憑著信心」作出超出自己體力和能力能負荷的事，然後依靠神超自然的介入來救場。神有時的確會呼召我們跨出舒適圈，但神也要我們誠實酌量自己的狀況（路十四28～32）。我們需要發揮思辨能力以及對聖經的理解，仔細分辨，這麼做是否真的符合神的心意，還是只是滿足對方的要求？
耶穌如何運用他的權柄？
我們不僅可以從耶穌學習如何面對屬靈勒索，也可以從耶穌學習如何合神心意地運用屬靈權柄。耶穌說：「天上地下所有的權柄都賜給我了。」（太二十八18）在福音書中，我們看到耶穌用他的權柄趕鬼 （可一23～27）、赦罪（可二1～12）、醫病（太八5～13）和平息風浪（太八26～27）。福音書形容耶穌給門徒權柄，是為了讓他們能趕汙靈和醫治各樣的疾病 （太十1）。
耶穌面對人的時侯，群眾可以聽出他的教導帶著權柄（太七29），但這種權柄仍然給予人選擇的空間，包含拒絕的自由。福音書記載很多門徒在聽了耶穌的教導後，退卻了，不再和他同行（約六66）。在面對少年官時，耶穌在做出邀請後，就讓他憂憂愁愁地走了 （太十九22）。耶穌並沒有因為愛他，就要求他要順服自己的權柄，反而因為愛他而尊重他的選擇。耶穌看似對他提出很艱難的要求，「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太十九21），但這是為了釋放他自由，讓他可以脫離「瑪門（金錢）」這個主人的轄制 （太六24）。耶穌不是用他的權柄限制人的選擇空間，而是盼望他們能有更大的選擇空間，能經歷真正的自由。
耶穌給予選擇的空間，是因為他看重人的意願和內心，他不希望跟隨他的人是出於壓力或恐懼做出選擇，而是出於自己自由的意願。耶穌雖然擁有屬靈權柄，但並未用他的權柄或身分向人施壓，反而尊重每個人的意願，讓他們可以以各種不同方式回應他。
耶穌也用他的權柄挑戰法利賽人與文士對律法的詮釋和實踐，他們為了守律法而設立各種規定，要求人要遵守。耶穌批評他們「把難擔的重擔捆起來，擱在人的肩上」（太二十三4）。他們讓愛主變成壓力爆表的事。耶穌對律法的詮釋和成全是為了讓人得享安息，他的軛是容易的，擔子是輕省 （太十一28～30）。 當他說要我們「學他的樣式」，不是要強加某個模板在我們身上，而是要我們透過與他的動態關係，讓他的生命樣式一點一滴地影響我們的生命。
從保羅書信看群體中的個體差異
新約裡不只是耶穌為人撐出更多選擇的空間，保羅書信也提倡教會群體要在非核心教義的事上，撐出尊重個別差異的空間，讓人可以有空間，按照各自的生活處境與信仰旅程做決定，不因不同選擇而彼此輕看或評斷。在是否要遵守猶太傳統的飲食規定，保羅說： 「吃的人不可輕看不吃的人；不吃的人也不可評斷吃的人……吃的人是為主吃的，因他感謝神；不吃的人是為主不吃的，他也感謝神。」（羅十四3、6）應用在現今教會現場，有人可能會為主犧牲家庭時間來服事，但也有人可能是為主保護家庭時間而拒絕服事。每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處境和信仰旅程來決定。
為什麼需要有尊重個體差異的空間？
屬靈勒索不只是存在於個人之間的現象。當我們教會的教導和文化很強調一致的規範，當牧者和信徒領袖感到壓力需要讓整個群體符合這些規範時，就容易用屬靈勒索來達成目標。
宣教學教授保羅．赫伯特（Paul Hiebert）借用數學的集合論（set theory）提出兩種群體模式。[2] 有些群體有明確的邊界（bounded set），要符合某些既定條件才能算是群體內的人，否則會被排除在群體外。這些邊界有可能是明文規定的明確邊界，也有可能是默許成規的模糊邊界。有些群體則有明確的中心 （centered set），群體內的人都朝著中心的方向接近，但每個個體離中心的距離以及接近的速度會有不同。這個理論不僅影響我們如何思考宣教，也影響我們如何思考教會的群體生活以及教會文化。[3] 如果用「圍牆」和「水井」來想像這兩種群體模式，以教會來說，「圍牆」清楚界定誰符合和不符合教會的規範和期待（誰順服，誰不順服）；而「水井」則以基督為中心吸引人接近，但容許人按照自己的速度接近，有時快、有時慢、有時迂迴曲折。[4]
將「圍牆」和「水井」模式運用在教會文化中，我們可以反思，對於誰「愛主」、誰「屬靈」，是否也畫了明確的界線？其實，一個人拒絕參與某項服事，不一定代表他不順服、不愛主。如果把他的選擇放在整個信仰旅程的脈絡來看，他此刻的拒絕反而有可能是憑信心順服聖靈的帶領。當我們想要把一個統一標準化的信仰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就會容易忽略：神與人的互動，不管從聖經看，或從現今生活來看，都是複雜和動態的。每個人的信仰旅程都是獨特的。當我們沒有感到需要把人塞進統一模子的壓力時，就能比較從容尊重他們的選擇，陪伴他們尋求神的心意，而不把自己或別人的經歷和期待強加在他們身上。
反思教會文化
渴望避免屬靈勒索的教會可以反思：教會在討論什麼是「愛主」和「屬靈」的表現時，是否很單一？還是會強調有各種表現的方式？ 教會是否把「順服教會領袖的要求」等同於「順服神」？還是有留空間讓人可以辨別神的帶領？教會是否會關心人是因什麼原因答應要求？ 還是只要答應，是不是感到勉強不重要？
如果想要讓人自由選擇，減輕群體壓力，教會可以多強調每個人都有拒絕的空間：「這只是個邀請，不是要求」、「你可以拒絕沒關係」、「我們希望你是出於自願，而不是因為壓力」、「我們不會因此改變對你的看法」、「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們都支持你」。
教會的服事都沒人做怎麼辦？
給予人自由選擇空間時，可能需要面對一個現實情況，那就是若許多人選擇拒絕，服事人手可能不足。我們的目標是要辦很多聚會吸引很多人，還是要效法耶穌的樣式？理想中，當然是希望兩者都可以兼具。但如果這兩個目標有衝突時，要如何取捨？我們是認為只要目標是好的（引人信主、鼓勵人服事），用什麼方法都可以？還是我們要用耶穌的方式來實踐耶穌的使命？
最後為經歷屬靈勒索的人獻上這篇禱文：
我們為你所經歷的屬靈勒索而哀痛，你所愛的信仰被用來向你施壓。
當人把他們的期待和要求強加在你身上，讓你感到被壓到喘不過氣時，
願耶穌維護你的聲音： 「為何為難他呢？」（太二十六10）能為你撐出自由選擇的空間。
當人試圖用「不順服」、「不愛主」這些標籤影響你的決定時，
願神對你的喜悅（路三22）能成為你的避難所， 讓你在神的眼光中分辨神的帶領。
願你知道神在乎你的意願，他邀請你，但不希望強迫你。
願你在跟隨耶穌的路上，能感受到他想賜給你的安息與自由。
附註：
1. J. L. 奧斯丁著，《如何以言語行事》，張雅婷、邱振訓譯，台北：暖暖書屋，2019。
2. 保羅．赫伯特著，《宣教士的必修課：知彼知己的人類學知識》，林秀娟譯，台北：華神，2019。
3. 吉姆．貝爾徹著，《教會的大未來：發現一種更deep的教會生活》，李望遠譯，新北：校園，2014。
4. Michael Frost and Alan Hirsch, The Shaping of Things to Come： Innovation and Mission for the 21st-Century Church (Grand Rapids： Baker Books, 2003).
本文引自：https://shop.campus.org.tw/cm/eBooks/EVAL/20250406/202506Eval2.htm?utm_source=campus&utm_medium=email&utm_campaign=weekly_news_2025_21&utm_content=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