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瞒著妻,我独自来看中中。如此做,不仅只是怕妻触景生情,更是为了要给小中中多一点父子独处的时光。在他短暂的九年生命中,我一直忙著自己的工作,从来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直到他临去前的两个星期,虽然我日夜陪守在他的病床边,但昏迷中的他,不曾睁眼望过我,没有给过我一次拥抱,甚至不曾开口问那个他喜欢问的老问题:「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上海玩?」带他回故乡去探望我成长的地方,是我们父子一直共享的愿望。在他血癌复发的这几年,我却一直用「没有时间」这个可笑的藉口推托著。而今,我只能在梦中牵著他的手漫步在黄浦江边。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又岂仅是千古英雄人物?来自尘土的,归于尘土。中中饱受病痛折磨的肉体,已安葬在这阴冷窄小的棺廓墓穴之中,终将与草木同朽;然而他的灵魂呢?上帝啊!我祈求你照著他的灵魂,因为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他一直是那么坚定的追随你。中中,你定会笑爸爸竟然会祈祷了哦!
荒谬吧?我这样一个由唯物主义薰陶教养成的无神论者,竟然会想到灵魂与永生,竟然会祈祷上帝,岂非不可思议的荒谬?这种荒谬其实根始于中中五岁第一次血癌发病时,唯一能安抚他嫩稚的心灵的竟不是玩具,也不是糖果,而是一个毫不起眼,刻有十字架的圣牌。这种「异常行为」,我只能归罪于来自台湾,笃信基督信仰的岳家了!接下来的数年长期化学药物治疗,虽然使中中头发脱落、皮肤溃烂、肝肾损伤,身上且一直插著点滴用的针管,他却依然不失童年的欢笑。他心智年龄的成熟,与对上帝的坚定信仰,常是亲友讶异与赞美的焦点。而这同时,我却欣喜于每周日的早晨,妻小都去教会后所留给我的安静与自由。耶稣、上帝,荒谬绝伦的故事;永生、得救,无聊透顶的话题。
中中八岁许,当医生宣告他血癌复发时,我第一次体认到物质文明的进步,原也有它不可预知的生命无常。知道中中存活的唯一寄望在于人海茫茫中,找寻一个骨髓符合的捐赠者时,我感受到对于未知的无力与绝望。而那时给我最大支柱的精神力量,竟是来自我一向不屑与之为伍的妻所属的教会,位在德州达拉斯的天主教耶稣圣心堂的教友,毫不吝惜地用他们的温情鼓励著我们向前。从奔走联络,在侨社发起骨髓捐赠,到募款支助中中的钜额医疗费用,到每日不间歇地奔波单程四十馀哩的路程来医院探视,我深深地困惑于这些素昧生平的朋友们,他们的爱心源自何方?难道是如妻所说的源自上帝的爱?但是上帝是谁呢?为何中中可以因著这样一个虚无飘渺的神,而表现出连昂藏七尺的汉子也都汗颜的勇气,来面对病魔的折难?每晚跪在床前祈祷时,在他安静虔诚的面容下,有著什么样奇妙的思维呢?
病体憔悴的中中,吃药、打针不曾使他落泪,却在听到捐赠骨髓的好心阿姨要忍受三十馀次的针刺而哭泣。孩子略带稚气的话:「我不要那阿姨为我受那么多的苦」,使我不禁深思:孩子,是谁教了你这些爱?又是谁给了你这种勇气,毫无怨尤的接受这种种苦难呢?
当中中的血压开始反常地持续下降,医生告知他的生命即将要到尽头了。深夜,神父在床边为中中作临终大赦,并祈求上帝接纳他的灵魂。看著中中虽然昏睡,却显著无比安宁的面容,我突然想到,有一天当我也需面临这最后一刻时,我是否也能如此毫无愧疚地面对我的灵魂?环顾围绕在病床边的教友,我刻意地避开了妻讶异的目光,平静地说,我们一起来为中中祈祷吧!
上帝终究按照他的计划接去了中中,当我们向主治医师傅德曼博士告别时,他给我们看他刚接到的中中临去前六小时的血液检查报告。在骨髓移植后的第五十五天,顽强的癌细胞又再次出现在中中的体内了。泪光闪烁在老医师慈悲的眼眶中,而我阁上眼,心中默默地感谢赞美上帝的仁慈,他没有让中中承受再一次血癌发作的苦楚。我想起一句不知是谁说的话: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借给父母看顾的小天使,借期有长、有短,但终将归还。
天色暗了,墓园即将关闭,虽然不舍,我也必须向中中说再见了。中中,快乐地跟随著天上的父去吧!天父曾藉著爸妈给了你肉体的生命,却又藉著你肉体生命的结束,给了爸爸新的精神生命。
转载自《耕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