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广场―文字人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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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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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提供/123RF
童年世界,是大人翅膀保护下的一块小水晶,晶莹剔透。所以童年的特徵是天真,是无邪。

但仔细思考,又似乎并非如此,因为我们知道人性。知道即使是在童年,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与我们自己,并不全然无邪。我们也并不天真,对一些人世的残缺。我们只是缺少领悟与解析的能力,像水晶般,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并不内化,只单纯地反射。

所以虽然大人遮护的墙十分密实,但我们仍能隐约捉摸得到,那生命中一条又一条的裂缝。



还记得刚搬去台中,转入的幼稚园叫惠华幼稚园,是个教会学校。园里从院长至老师全都是修女,也全穿着落地白袍。然而,生活在一群纯白天使中的我们,意外地,却并不能免于惊吓与威胁。

这欺凌弱小的土霸,不是外人,也不是成人,而是一个和我们一样才五岁的儿童,她叫王莉。长了一头短短的卷发,一身极为乳白的皮肤,与一张鲜红的嘴。由那嘴中可以吐出各种命令与恐吓的话。

犹记那时,每天上下学时,是坐像鸟笼似的娃娃车。每个小孩上学,家里都会给点零嘴类的吃食。就当小童要上娃娃车的一刻,奇怪的事发生了。小童往往脚还没踩上,手就先伸出去「缴贡」,把手里的糖食全都交给王莉。有时是被强迫、有时是自愿,还带着点讨好。似乎没有人能逃得过。

更何况什么地方有好位子,要让她先选。滑滑梯、秋千,只要她一上,我们就得下。那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因我们是大众,而她,只有一人,谁怕谁?但她就是掌握了我们的懦弱。那个年龄我们不懂得团结生力量,出于恐惧又不敢告状,家长、老师全不知我们中间存在着特权的现象。

当然成人后,发现成人世界中还是存有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永远是厉害的少数,控制、玩弄着懦弱的大多数。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一部演德国人杀犹太人的电影。其中有枪的德国人只有六、七个,整村的犹太人却有上百个。但没有一个敢冲上去抢枪,因此而全被屠杀。人性的懦弱,莫此为甚。童年时便浅尝此味。



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我和同学闹不愉快,她便结合了另两个同学「陷害」我。她首先向老师告状:「老师,我的整盒蜡笔不见了!」然后,另两个同学站起来指认:「老师,我看到她的蜡笔在陈惠琬桌子的抽屉里!」

这下可好,我被叫起,在众目睽睽下被老师「逼供」。一向洁身自爱的我,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直抖颤,说:「我¨¨我没偷。」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没偷?那XXX怎么看到在你抽屉里?」老师声色俱厉的问,全班也都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那时还没摸清状况是被「陷害」,只想着同学也历历指称看到在我抽屉里,是不是我曾借过,却自己忘了?或是我借时,忘了和她说?¨¨脑中一片混乱中,抵不住大众压力,我居然含泪招认了。

「那蜡笔呢?把蜡笔交出来!」我傻了,没偷,哪来的蜡笔?老师翻遍了我桌子也证实了是没有,而我含糊不清地一下说有,一下说没有,也把她搞糊涂了。「你到底把蜡笔藏在哪了?」

后来的结论是:「明天找你妈来和我谈!」

这是个叫人扛不起的重量,为自己没做过的事。但为何全班一致地相信自己偷了?沉重里也包括被众人唾弃的痛苦。回到家为和母亲讲这事,抽抽咽咽了好久还讲不清楚。但知女莫若母,她一下就了然怎么回事。本以为我平白无故招来这等事,会挨骂。但母亲对我不但未责骂,还安慰我没关系,她会去和老师说。

次日上课时,母亲到校找老师谈。这事就此高空略过,怎么了结的,我一无所知。只知我又掉回平时无忧无虑的玩耍里。过一阵,我在那同学桌上发现了那盒蜡笔,奇怪地问:「咦?蜡笔怎么还在?」

她白了我两眼,「最漂亮的两个颜色不见了!」原来只掉了两枝,她谎称「一盒」。

现想来自小没机会操练为自己辩护,所以碰到张力十足的场面,呆若木鸡是可理解的。但最不可思议的是羞耻感,居然也可以由外界,强压入一个人的心中,为没做过的事而感到罪过,而顶罪。所以中国人说:「众口铄金」,众口,是真的可以铄金。



小学三年级,一位好朋友,长着凤眼,短发微带棕黄,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她制服裙子永远干净整洁,是个文静驯良的小女生,我们常在一起玩。

有天,她在我前方跑动时,裙摆飘扬,我瞥见她腿上有着奇异的色彩。后来坐近了,我问她,她把裙子往膝上拉,我终于望清了那双白皙大腿上,全布满着黄黄青青紫紫的云。「怎么会这样?」

「我妈掐的。」她大眼中有要掉不掉的泪,一瞬间泪又不见了。一个已学会忍气吞声的小女孩。

自此,她常展现各个部位的伤势给我看,多半是掐伤。一向熟悉的处罚是挨板子,但用指甲狠狠地掐上一大片,好像是怒气之外,还要加上一点恨意,是怎样一位母亲会如此忍心?而我这朋友从不调皮捣蛋,斯文得一塌糊涂。以那时饱读童话故事的我,猜想她的母亲定是后母。

但去她家找她,望见她母亲,又觉她和母亲长得真像,是亲生母女。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次次她和我诉说:打翻了杯子、没听到母亲叫唤、把弟弟吵醒了¨¨都惹来母亲的处罚。我气愤难填,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邀她用「来我家玩」的理由,「逃」到我家来。结果,因她母亲根本不让她去任何小朋友家玩,而作罢。

我又转求我母亲,告诉她关于这同学的一切,希望她能「救」这同学。「下次,我到学校时,你指给我看是谁?」母亲好像没有我紧张。下次,母亲到学校时,我指给她看,她只淡淡地回:「哦!就是她!」然后什么也没做,还好声好气地和同学的母亲打招呼,全然地一派无动于衷。孩子的无力感深深浮上来。

但另一方面,也开始狐疑,是否同学在家是真不乖,该打!要不大人怎会不以为怪?

然而那青紫累累一片的伤,仍让我初识「暴力」与「虐待」的本质。虽然,那是一个「家庭暴力」、「孩童虐待」等等名词还未出现的时代。



仍是小学三年级。我走路上小学,会路过中国医药学院。中国人基本上没有太多地域疆界的概念,所以能走的,就都是「路」。中国医药学院,也是我上学的一条「路」。

学院校园中有花园。九岁的我,有着小女孩拈花惹草的天性,放学时常走走玩玩。一天,一位光着头,穿着深色高中制服的男生,在我附近逛。他长得很安全,又穿着制服,所以我没太留意。

不一会儿,身边渐无人时,他忽然走到我前面,蹲下,两手环住我说:「我抱你走!」我直觉地说:「不要!」他马上松手,说:「不要就算了!」然后站起便走。我还奇怪我都这么大了,他为什么还要抱我走?

又一个午后,在由咱们眷村往丘厝里方向走的时候,一位中年男子出现了。是个陌生人,白衣卡其裤,衣着普通,但有点邋遢。近乎光头的右脑袋上,还贴了一块狗皮药膏。看他一付有事相询的模样。我主动招呼:「请问您找哪条路?」一边觉得自己声音特别温柔,用「您」呢!一边提醒着自己老师与母亲教过的礼貌。

他什么也没说,只招手,「来,来,来。」

我被他招至丘厝里的后门,一个巨型垃圾箱旁,一个僻静的地方。「请问您找哪条路?」我又再问了一次。

他左看右看,然后左手伸出,掌上躺着几粒糖果,问:「给你,你要不要吃?」我的眼光却被他的右手吸引去,他的右手,正玩弄着自己暴露出的一串下体。

太多的不对劲,我一下警觉,马上说:「谢谢,我不要吃!」然后拔腿就跑。

晚上对母亲说的时候,只当做一天中发生的一件事来说。母亲却紧张了,一再追问:「后来呢?后来呢?他还有没有再做什么?」

我莫名其妙,不是都说完了嘛?「没有呀,我就跑啦!」

过了一夜,母亲又再问。再过一天,再问。间中,且常观察我的言行举止,我才开始慢慢意识到,原来的处境可能有点险恶。



所以,自小,我就知大人所筑的那一道,包围保护我们童年的墙,其实是充满着裂缝:强欺弱、诬陷、虐待与性骚扰¨¨。每一条裂缝后面,都有一个世界,有着更大、更可怕的丑恶。如果我驱前,由裂缝中往外认真的窥看,会与生命中的一些狰狞与丑恶,面对面地互相凝视。

但我只是个孩子,一个以自我为宇宙中心的孩子,对裂缝后面的世界无从想像。可以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也可以轻易地淡忘。所以生命中的丑恶,似近犹远。

童年于我,仍是月儿明,风儿静,睡在梦中似的微带笑容。

◎此文收录于《行至宽阔处》一书,宇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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