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思想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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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似乎不该是问题的问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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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德的知识论

从许多方面来看,康德(I. Kant)可算是近代以来西方最伟大的哲学家。他总结了欧陆理性主义与英国经验主义之间的冲突,并且提供一个极富创意与启发性的思考面向。康德首先肯定感官经验本身是形成知识在「起源上」的必要条件,但并不表示经验本身就是足以建构出知识的内容。他认为人类先生都有一种范畴(Category)在心中,代表人类所能运用所有理性能力的潜能、样式,与其极限。这些范畴包括了因果性、存在性、统一性等十二类。当外在的事物经由感官经验刺激我们,我们的心智也同时按着先天范畴的类型把这样的刺激概念化为可供记忆、思考、或述说的知识内容。重点是人无法用这些范畴之外的方式来整理或理解他的感官经验 ―― 如同我们永远戴着一副红色墨镜看世界一般。世界必须是如此这般的被我们(例如用因果律的方式)来理解以至于我们永远无法肯定世界生的本质是否真是如此这般。(二十世纪中以来认知心理学和语言心理学的研究似乎能支持范畴论这样的说法,虽然范畴的具体内容与是否有生理结构的存在等问题还并不清楚。) 这样,康德重新评估了人类的理性与经验在知识建构上的角色,但也同时为人类纯粹理性的合理范围画出了界限。

倘若把康德的知识论应用来我们之前讨论的数学与物理关系上,我们可以说这两门学科都是特别着重使用因果范畴时所组织不同经验对象的结果。在物理学里,对象是自然界存在之物的物理性质(如质量、电荷)而在数学界,对象是已被抽象化的经验(例如类比十只手指头与十根香蕉或十只蚂蚁而得出关于「十」的经验)。就整体而言,这两个领域都是使用因果范畴的能力(以及其他,如统一性)所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所以当然有可能(而且几乎是不可避免地)发现其中若干类似的结构型式。但对物理学中任何一个特定领域而言,其理论结构与数学的关系并非是一对一相联系的。(例如在群论里所讨论的群有何其多种,但只有 SU(2) 群能解释电子的自旋。)由此观点来看,物理现象的数学性描述同时有其在形式上的必然性与其在内容对应上的偶然性。前者使我们对自然界有理解的工具与把握,但后者却带出许多深刻的惊奇与鉴赏。也许这就是许多学生当初会被吸引进入物理研究领域的原因吧!

◆ 物质与人性

以上康德式的分析,其实是藉由对人类理解型式的内省式考察而舒解了本文一开始所提及关于物理世界与数学世界之间的微妙张力。而接受这种分析的代价是 ―― 把「人」从高高在上,超脱这两种世界观而赏玩之的特殊位置拉下到被反省与解构的对象。这并不表示对自然世界的理解,即科学知识,是人类心智所幻想出来(如庄周梦蝶),或是某种执念下的产品(如某些宗教的宇宙观)。因为这类偏向唯心论的世界观无法正面回应科学理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性。但以上所言,将人的主体性视为科学理论成型之必要条件的论述,的确也挑战着另一类型的世界观,即认为「人」与所有其他生物并无本质上的不同,皆是由若干细胞所组成的复杂生物现象,而这最小的生物单位,细胞,却是可由许多精密的物理作用所了解。用罗素(B.Russell)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不是与自然相对应的东西,支配人的思想和肉体运动的定律与支配星球和原子运动的定律相同。」这类型的世界观其实已在十九世纪末开始成为这个世代的「时代精神」之一。但正如前文所想要阐述的,罗素所谓的「支配人」的定律(即物理定律)其实是在人主体性的参与下依因果性、统一性等范畴功能按着对物质界的经验而建构成的。简而言之,物质与其他的生物只是按照其本能活在自然规律之「下」,但是「人」虽有物质的部份却不仅是如此 ――「人」还想寻找、理解并鉴赏这些自然规律 ―― 想一想动物园或水族馆为什么存在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所以倘若「人性的本质」是我们的问题,答案并不应停留在物质界的科学定律而已 (如大脑神经心理学和社会生物学所假设的),而更可以追溯回至人性 (如理性) 本身为什么能够有这样的能力,是其他同样物质所组成的动物所远远不及的。这种答案=问题的结论一般说来是无法被接受为一个有意义的论述。难道关于「人性」或「人生」的问题真的是没有任何超越物质性的意义吗?(注意,我不是在指「人生」本身,也不是指对人生的任何解释或答案,而是指着「问这个问题」本身的意义)若果真如此,那为什么历世历代以来有无数人深深地关切这个问题而尝试去寻找或解答呢?是什么原因或力量要求我们这样绕圈子呢?记得有个朋友对我说:「这就是人性」。但这句话实在算不上什么解释,充其量只不过是对人性再重新定义一次罢了。对人生意义或目的的探求似乎是源自另一种更为深刻的原因。至少我看不出来一个细胞或一团原子能为此提供什么样的解释。

◆ 结语

文章到此也是该结束的时候。乍看之下我们似乎在解决最初所讨论的问题之后又被迫面对另一个「似乎不该是问题」问题,但其实可能并非如此。当我们带着一种敬畏而又惊奇的心情看到自然世界竟是可以按着某种数学型式的规律在运行时,我们其实已在运用另一种超越这些规律的自由度在进行鉴赏和研究。探索生命的意义极可能也是源于本质上相同(只是表现型式不同)的理由,虽然我们几乎无法用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词汇来描述之。这让我想到在美国东岸读书做研究的日子,秋末冬初之时厚厚的落叶几乎盖满了校园里的所有小路。有一次低头走在沙沙作响的落叶道上时不自禁叹道哪里来得这么多叶子 ――「当然是从天上来的!」―― 心里一个直觉的回应使我停下步伐,举头望天。以前曾经浓郁遮天的高大树木如今竟连一片叶子也不留,只剩下一、二个鸟巢挂在光秃秃的枝头端 ――「是啊!这些叶原来是在树梢上的,不是属于地上的。」我心里説道。

如果,在这个物质世界里我们也能发现惊奇,在这平凡的生命里我们也在追寻意义,那么有时候也许该停一下脚步,举目望天一下吧!也许答案并不在这个世界里……

作者为清华大学物理系副教授
关于作者:http://www.phys.nthu.edu.tw/c_teacher/dwwan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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