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急涧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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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猎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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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孩子都会对动物着迷吧?百年来,即使与自然界渐行渐远,居住都会中的人,依然常在影音书报里听闻虫鱼鸟兽。动物有的性格单纯,有的却在人类万花筒般的想像里添了多面性格;好比说到熊,孩子联想到的是床头边可爱的毛绒绒玩具熊,还是森林里八丈高的庞然猛兽?不同的家庭,因动物说起不同的故事。

老大典儿与我,曾经夜夜猎熊去,这或许算得上我们私密的家族传奇?

典儿三岁时,我怀着小曦,因种种早产迹象,必须遵照医嘱,暂时离开教职,归家安胎。春夏之交,窗外蝶戏蜂闹,我却大门不得出,楼也不许下,每周唯一一次离家是上医院作检查。在自家卧房老老实实躺了六周,七月中那次例行超音波,医生脸色忽地凝重,紧急移送病房,那时,离预产期还有四个多月。医疗团队想方设法,要延后胎儿出世时日。一位老资格护士看出我惊惶不定,弯身对我说:「胎儿在神造的母亲子宫里呆一天,胜过在人造的先进保温箱里呆三天!你要定心!躺越多天越好!」

绝大多数准妈妈只需与医院有几天交集,我却别无选择地在产房里落地生根,也别无选择地在典儿日常生活里缺席。盛夏的南加州阳光焰焰,丈夫每天安内攘外,晒得如黑炭。傍晚他到幼儿园接了典儿后,车潮中赶往医院,我们一块儿吃简单晚餐。接着典儿拨开五颜六色的监测管线,使劲蹭上高高病床,等着我给他说故事。

那阵子,典儿最爱是一本英美传统歌谣改编的小小图画书——《我们要去捉狗熊》(We're Going on a Bear Hunt),英国桂冠诗人罗森(Michael Wayne Rosen)与金奖画家奥伯里(Helen Oxenbury)的作品。

天朗气清,爸爸带着一家四口兄弟姐妹,要出门猎熊去啦!一路上经过草原、急流、泥沼、黑森林、暴风雪,重复又重复的辞儿是:「上面飞不过,下面钻不透。天啊,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We cannot go over it, we cannot go under it, we have to go through it!)」故事里充满了动作、步态的传神描述,以及幽默的语句和音律,典儿乐在其中,很快琅琅上口。几乎夜夜要念上几回。回家前,总跟我说:「妈妈,明天再读给我听?」

夜里产房总比白天更冷清,空荡袍子下冷气钻进钻出,身边仪器嗡嗡运转,哼不出安眠曲,遥遥窗外一片黑,听不见星语。从来以为自己闲散喜静,等到结实躺下后才知道还算不上植物;身子不动,心思意念亘如万马奔腾,在时间草原上东奔西跑,将睡意赶得无影无踪。时钟快转不了,分分秒秒走过,走过对腹中胎儿的担忧,对医疗程序的惶惑,对假性阵痛的忍耐,对丈夫劳累消瘦的不舍,对稚龄典儿的牵挂……除了经文,书里句子常常在我耳边绕:“We cannot go over it, we cannot go under it, we have to go through it!”就这样捱到夜尽天明。

在医院里乖乖躺卧的我,还是个新手妈妈;看不到亲子路的下个转弯,算不出曦儿将在中秋前提早来到我们中间,听不到上战场的号角已经在远方山头吹响,望不到前头路程还有多少高山低谷风霜雨雪等着我们……。当典儿暖呼呼的身子靠着我,胖嘟嘟的指头翻着书页时,我浑然无觉不久后,学校老师会开始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地报导他在学校里情绪与人际行为的脱序。在没有地图的教养特殊儿旅程里,当情况一塌糊涂,我想掉头而去,或抄捷径找救兵时,典儿稚拙的童音又会在耳边响起:“We cannot go over it, we cannot go under it, we have to go through it!”

究竟,我们这十年走过了什么?

草原是每天的平常生活;或有翠绿碧毯、野花点缀,但也少不了嗡嗡蚊蝇。就像面对医院天天单调的伙食,其后孩子日复一日食衣住行基本需求,生活中新鲜感好容易被熟悉感取代,熟悉感又慢慢磨损成无聊感,而日出时草原依旧在眼前开展。我知道草原磨练我和另一半的耐心,但耐心需要知足相伴,才不会遇见草丛深处抱怨连连的蛇。

急流可说是日常生活里或大或小的突发状况:平静几日,突然开始假性阵痛,值班护士奔波的脚步踩在绷紧的神经上;或是孩子上学后,才翻开灵修书,电话突然响起,学校希望我尽快赶到……。一位家有自闭儿的母亲曾说,接过几回坏消息之后,每次电话铃响都像凭空掉下麻布袋,你颤栗着打开,即使这回袋子里装着钻石,呼吸仍因恐惧急促,想着响尾蛇会不会从袋底钻出咬你一口?

溪流湍湍,踩进多少次都不会习惯水的冰冷,何况踏脚石可能滑溜,中流可能遇上漩涡——我发现过河需要操练奇异的平衡;得全神贯注、分秒儆醒,同时得灵魂深呼吸,在他里面全然放松。

泥沼就像是每个父母亲都想为自己和孩子避开的烂泥巴。但只要人有软弱、有罪性,就时不时会失脚踩入自己或亲人的烂摊子,举步唯艰,还溅了满身泥浆。在泥泞里,人的第一反应常常是彼此指责;孩子家里行为偏差,孩子学校里闯祸,孩子哭闹没完没了……。这些岂非完全不折不扣反映对方的遗传基因、个性、原生家庭?我们指着亲密家人:「都是你!」的同时,泥巴在自己身上干了,留下难堪记号……。图画书里,一脚高一脚低踩过泥沼的家人,手里提着自己的鞋袜,目光都向着前方,不是吗?要穿过困窘泥塘,得先脱掉自己的鞋子、自己的成见骄傲,收敛彼此指责的指头,重新调整全家脚步与方向。

黑森林常是容易让人迷路走丢的地方。亲子旅程不是轻松的单日游,在广大幽深的森林里,领队爸妈有时也会起争执,究竟该向左还是向右?周末要出门训练孩子生活技能,还是留在家里避开出岔时旁人异样眼光?要先作语言治疗还是行为治疗?要坚持留置公立学校还是尝试在家教育?何况当孩子渐渐长大,不再需要父母褓抱,不再希罕父母提携,跑得飞快的脚,一溜烟就可能跑上叉路,好奇的眼目,远远看见鲜艳的姜饼屋……。暗影幢幢,野兽伺机而动的林子里,什么是我们脚前的灯?靠爸妈自己,几天的路程有可能变成几年,甚至于永久分道扬镳(北美特殊儿家庭父母离异比例远超过一般家庭)。黑森林因此是测试我们里头向光性的地方,更是见到真光就得紧紧跟随的地方。

暴风雪不是天天刮,但扑天盖地而来的灾难,超越区区人力,威胁着摧毁全家。典儿进入小学后,我们经历过学区制度上对此类特殊儿的疏忽错置,也经历过家庭财务因环境经济因素引发的艰难;才体会到父母亲最深的焦虑,来自大难临头时,会不会保护不了孩子?风雪里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将孩子圈在圆中,然后作些什么呢?除了祷告与等候,似乎没别的可作了。只有当暴风雪过后,我们筋疲力尽躺在蓝天下,尝试伸展自己都还完整的手脚,数数身畔亲密家人,一个也不少,才更深明白,恩典多奇异,竟拯救我们这些一无所是又一无所能的人!

《我们要去捉狗熊》故事末了,有个爆冷门的反高潮;全家好不容易钻进了狭窄阴暗的熊洞,与大棕熊面对面相遇,谁能把熊猎回家呢?还是……?意外挫折里,这家人还是一家人,躲进温暖被窝里时,一个也不少!

生活里,我和丈夫与孩子们,也少不了惊吓、挫败,甚至落荒而逃的经验。我慢慢领悟,对一家人来说,谁成为猎熊英雄,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在笑声、哭声、拌嘴声中,依然牵着手往前走;在每一天面对生活的高低起伏,少不了的磨擦与原谅,再磨擦与再原谅后,一天尽头,我们学习将怒气与恐惧的恶熊关在门外,我们的心,钻进同一牀被窝。

从典儿和我头一回「猎熊」到如今,十年过去,当初得踮脚使劲爬上医院病床的小娃儿,倏忽成了与我齐头的少年。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典儿在草原、急流、泥沼、黑森林、暴风雪般生命过程中,在与亚斯伯格症共舞的蹎踬旅程里,持续着对书的热情。就像他最近阅读的当代经典《偷书贼》里的主人翁莉赛尔,从认字到自主阅读,与文字亲近的过程就是她成长与成熟的经历;孩子在书页翻动中展开心智、想像、情感的翅膀,在字里行间吸取灵魂花蜜。当周围环境乌云笼罩,孩子的心在文字秘密花园里默默茁壮。

阅读,不只开扩了典儿内在现实;原本非常不善解读情绪,也不容易以口语表述心情的典儿,却嗜读刻划人性的各类型小说。阅读让他渊面黑暗的情绪世界有了光,有了表达的模仿对象和语言。当他慢慢地从私密角落探出头来,我俩也开始有了更多深层交集。他幼时的床边故事,是白天暴雨后的小小避风港。长大后关于书的对话,则是青春期惊涛骇浪之上的桥,让我们持续关注彼此。很早就发现,妈妈和小孩若彼此怀怨在心,是没法子好好说故事与听故事的。我们对阅读的共同热情是烧不坏的真金,在关系紧绷时依然闪闪发光。为我们分享过、争辩过、伤怀过、捧腹过的每一个故事深深感恩。

入秋时伤风卧床休息,典儿走进卧房,手里拿着一本封面泛黄小书,青春期低沈的嗓音响起:「妈妈!看我找到什么? 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我们要去捉狗熊》
原文作者:罗森(Michael Wayne Rosen)
绘者:奥伯里(Helen Oxenbury)

●本文摘自《校园》杂志(2014/1、2月号∣56卷∣No. 1)

本专栏与《校园出版社《书飨》校园杂志》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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