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急涧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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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绳量给我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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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调奢华风

好友安从国外回来,到山村里探望我们,她有朋友赠送的优惠住宿券,可以在日月潭边的顶级饭店住一天一夜,附加晚早餐。安说,优惠券期限到十月底,不用就可惜了,这家饭店是有名的五星级,大都招待最顶级的客人,诸如达官显贵、富商之流。我一听就拒绝了,在那里住一夜要花费我半个月以上的工资;有一次,开车从附近经过,稍微停留一下,想看一眼那个听说花费新台币十几亿重新打造的国际级建筑物,守卫立刻向着我走过来:「对不起,这里只有本饭店的客人才能停车……」。那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但是安很坚持,她的理由是:「保罗知道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样处丰富,你也要学习这样的秘诀。况且这又不是我们花钱,是别人请客。」她说:「也不是朋友自己花的钱,是公司犒赏高级主管的礼物,高级主管没有空闲来消受,我们是帮他的忙。」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而且还是有几分好奇心,就答应了。

这家饭店不仅仅只有奢华,它涵蕴着从日据时代到民国威权时代,直到现今的历史、文化,结合着精致的艺术时尚。极简风格的建筑设计,原木与石材的配搭,面湖的大片玻璃窗,设计师用移光借影的手法,巧妙地从日月潭最佳角度把室外的水光引进室内,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安办理着入住的手续,我忙着四面打量,从门口青绿的孟宗竹林、黑色大理石铺底的水池,到进门以后的极简线条设计的长廊,暖黄的灯光烘衬着古董的桌椅和花瓶,外面世界的喧嚣与里面的沉静立刻成为强烈的对比。踏进大门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最近流行的一个名词:低调奢华风。

柜台接待人员显然训练有素,优雅亲切的态度使我忘了从前的偏见,一切都那么完美,唯一的瑕疵是,我忘了自己穿的是一双廉价鞋子,走在光滑的原木地板时,每走一步总是微微发出吱嘎的响声,有点破坏了极简风格所凝聚的安静。我继续往前走。想起一篇文章,叙述一个女孩为了买一颗钻石,作了万全的预备,然后踏进那家高级精品珠宝公司,地上铺着地毯,不怕滑跤,所以妹妹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呀……;我不禁对自己莞尔一笑。

朱天心的《古都》中的〈第凡内早餐〉,我读过不知多少遍,那个买钻石的女孩说:「在中世纪,一个等级只要能佩剑,就成为自由的人;游牧民族,拥有马,就成为自由的人,并有可能参加共同体生活……;在这个世纪,一颗钻石,可以使我成为自由的人?」

为了这个理由,她需要一颗钻石;哪怕那样的自由只是一种瞬间消逝的幻象、短暂的光辉。如同此刻的我,因着辗转的关系,竟然得以冠冕堂皇地进入这个低调奢华的宫殿,侧身在一群后现代骑马配剑的群体之中,暂时体会一下贵族阶层的品味。不过我当然知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以后,一切都要消失,我还是要回到原属的居地。


然而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四下搜索着,那些服务人员有没有我认识、生长在鱼池的孩子?有没有人是小时候来过福音中心,长大以后进到这里工作的?在她们整齐的制服和优雅的笑容之后,我好像透视到她们家庭里的故事、她们自己的各种遭遇……不过,我所认识的人都不在台面上,他们多半在贵宾们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厨房、被单清洗间、庭院清扫区。我仍然往前走着,鞋子吱嘎作响,直到进入房内。

房间里面仍然是一片宁静的气氛:木质的地板和隔间,贴着黑色岩片的墙壁,灰黑色磨石制作的洗脸台,上面置放的香皂沐浴乳之类全是灰黑色的包装,床上铺设着纯白的亚麻床单和床罩,听说亚麻织物可以吸收日月潭的湿气。我坐在阳台的灰色沙发上,眺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以及楼下的游泳池,六十公尺长的清澈水面,反映着远处的慈恩塔。如此高雅清简的风格对于疲劳过度的现代人来说,一定具有相当程度的提升和慰藉的作用。但是什么样的人需要这样的慰藉呢?在政界或者商场上整日奋战厮杀的重要人士?在所谓上流社会出入,习惯于顶级享受的高贵人士?科技新贵?电子大亨……?

安也邀请了洁子来共进晚餐,我们进入西式餐厅,坐在靠窗的位置。我还是改不了本性,一面浏览着菜单上的价目,一面计算着这样的价码可以换成几天的伙食费。安看我一眼,低声告诉我:「这都包括在优惠券里面,不要担心。」我苦笑着,把眼睛转到落地窗外,潭面上有一盏一盏香茅烛火,水波荡漾着、漂浮着,这真是个亮丽的夜晚。端上桌的第一道是鲑鱼薄片装饰着帝王蟹肉丝,接着是小羊排、蟹肉丸子蕃茄清汤。甜点是起司蛋糕,蛋糕上铺着一层透明薄脆如黄金般的焦糖。对我来说,这可算是顶级的享受了,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感觉到相当的快乐,只是快乐的里面掺浮着一些异样的感受:好像踩在云端上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很不踏实。

■ 从云端回到黄土地上

还好只住了一天,就这么短短一天,我已经迅速适应了那里的舒适奢华,一时之间有点不习惯踩回坚硬的土地,浑身震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但是心里反而立刻踏实了,稳定了。我开着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行驶,直到进入教会,其实教会所在的社区跟那家奢华饭店距离不过十来公里,但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跟洁子相约晚上一起去探访小维家,小维是小时候来过教会的孩子,已经当过兵回来一年多。他有一点自闭症的倾向,不算太严重,听说他回来后寻职上班,不到几天就离职,从此把自己锁在家里,上网、看电视,就是不肯到外头跟人接触。

小维的母亲美江来找我们,洁子答应去探访他们,看能不能劝小维继续到教会来。美江年纪比我还小两岁,已经作了外婆——她的大女儿结婚生小孩,又离婚,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美江的丈夫长年因为忧郁症而足不出户,也不工作,全家的生活重担都落在美江的身上。她恰好就在我去过的这一家饭店工作,负责房务的打扫清洁;工作表现很不错,已经升任房务组的小组长,听说薪水也提高了。不过我知道,她的薪水再高,也不够一个人在那家饭店住两个晚上。

我们到了小维的家,从客厅到两边的房间还没有我前一晚住过的饭店房间那么大,里头住着一家六口人,祖孙共四代。小维的爸爸探头一下又进去了,小维被祖母叫了好几声以后才走出来,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祖母一如往常,坐下来就紧紧抓住我的手打开话匣子,唾沫星子一直喷到我脸上,从她的膝关节疼痛到年轻时候怎样到工地替人家煮大锅饭、到小维现在这样怎么办……。我按住她的手,温和地说:「我们来听听小维说一说话吧」,她才打住,转头鼓励小维说话。

小维长得白净清秀,可惜改不来猛眨眼睛的毛病,有时眼睛还会斜飘一下,脖子缩一下,不愿意讲话,问他十句话,大概只能得到一句回应,后半段又吞了回去。这些毛病影响着他给人的观感,据说应徵工作的时候主管印象就不大好,影响录用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受挫,他索性缩回自己的壳里头,一步也不愿意走出来。

洁子环顾四周一下,问道:「妈妈去上班了?」

阿妈立刻又接上话:「美江从下午两三点到晚上十一点的班,每天都要作,甘苦是很甘苦喔!不过和我们以前作工的工作比,又轻松多了,我那时候透早出门去担菜喂猪……」

她的故事我们起码听过十遍以上,不过还是感觉很有意思。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年代,经历过日据时代、到光复、到改朝换代到如今,她们那一辈的人的确吃过不少苦头,最大的苦莫过于家境清寒的乡下女性根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如今在我们这里七十多岁以上的妇女有一大半是不识字的文盲。生活的操劳和生老病死的折磨、经济的压力、家庭里人际关系的纠葛,在在都是痛苦;可是我们感觉到这些老阿妈最痛苦的还是不识字,她们常常提到的遗憾莫过于没有受过教育:「阮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实在很甘苦!」

有的很羡慕我们:「像你们这样多好,有读过书就是比别人卡赢。」 她们深深认定教育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所以小维的阿妈数落儿孙的缺失,也总是围绕着他们不知道珍惜读书的机会,没有好好把握受教育、往上爬的时机:「读书才会有用啊,才能够爬得比别人更高。」

我们正说着话,小维的姐姐小云进来了,两个就读小三和小一的女儿也跟着进来。小云同样长得白净秀气,原本作护理工作,后来因为健康出现问题,无法继续出去工作,需要洗肾、长期休养,据说丈夫因此跟她离婚,两个孩子也不要了。小女孩对我们很有兴趣,特别是那个小的,目不转睛望着洁子笑着,显然很喜欢她;洁子对她报以微笑,她干脆靠过来坐在洁子身边说话。阿妈对她说:「去跟老师住好了,我们把你送给老师好不好?」

临走前我们跟小云谈妥,让两个小女孩下课以后到教会的安亲课辅班。这个课辅班前后作了六、七年,之前有埔里基督教医院的愚人之友基金会赞助;目前则由世界展望会和救助协会定期补贴经费,我们专收弱势家庭的孩子,不收任何费用。他们一家人显得很高兴,送我们到门口,小维答应我们,这个周末会到教会来参加聚会活动。

我们没有等到美江回来,没有机会跟她聊到有关低调奢华风饭店的话题。不过这样也好,我想。

■ 台风过后

石油价格一直浮动着、高升着;下半年以来,新闻一再报导着各种民生物品的价格,一涨再涨,泡面、酱油、面粉;我看到一个广告,扮演着某个部长的男子对着许多麦克风说话,底下的记者喊着问:「部长,到底有什么没有涨价?」那个温文儒雅的部长跟旁边的助理窃窃私语一下子,微笑着回应:「有,你的薪水没有涨。」很幽默很有创意的构想,讽刺了我们当下的处境。可是我们笑不出来。

台风过后,菜价一直飙涨,新闻又不断围绕着高层官员叫百姓去买5元青菜的失言之论、百姓不满的抱怨、菜市场进货的状况等等播了又播,看得人心浮气躁。我回到住处,洁子眉飞色舞地告诉我,王弟兄拿了一条他自己种的丝瓜问她要不要,她立刻猛点头说要,把丝瓜当作宝物捧回家。我在超市看到一张告示,说明他们供应的豆芽菜经过检验,绝对没有浸泡过二氧化硫……,拿起来查看一下,果然颜色黄黄的,尾端略带咖啡色。于是放心地买了一包,才十块钱,这是目前最便宜的蔬菜。但是千万不要买到浸过药水的,那种豆芽菜看起来又白又漂亮,吃了会引发气喘、过敏等类想不到的毛病。

电视新闻报导美国的南加州发生大火、百万民众逃难,讽刺的是这一州毕竟太富裕,即使逃难仍然享受着五星级的生活:因为有高级的弹簧床可睡、有高级的凯悦自助餐免费享用、按摩舒压、针灸服务;还有兽医到场专门为宠物服务,连狗食都有不同的样式可以挑选,这样的逃难真像渡假!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跳过这一台,却看到一则地方新闻:一位经商失败的男子,因为无处可去,与太太两人栖身在高架桥下;这人骤然死亡,死了以后发现他全部家当最值钱的只有一小半高丽菜,还有两颗鸡蛋。

这些日子里,我偶然会想起那一天一夜的顶级享受,感觉非常不真实,好像一场梦境。根据报章杂志的报导,说到日本学者大前研一的经济理论,以后我们的社会将会发展成 M型的经济结构,不是顶级的富裕就是顶级的贫穷,中产阶级为数渐渐减少,成为M中间的那个曲线图的底端。

想到这样的理论,我心里有时不免浮上一层忧虑。我所处的环境里、所认识的人们,虽然还不至于像那位死在高架桥下的男子,但大多每天都在生活中挣扎,为着5元或10元的涨价斤斤计较着,常常入不敷出。论到教育水准、知识的程度以及专业的能力等等,他们很可能将来就是M型另一端的那群人。

其实目前已经就有许多迹象显示,这种理论不是不可能实现——我看见报章媒体的报导,有意无意强调着谁谁的女儿举行婚礼,一副戴在耳朵上的耳环或者颈上的项链,足以让我们在这里买下一块土地盖一栋房子;又或者某位高层的儿子在哪里吃的一顿大餐,花费可以让我们当中最节俭的阿加婆吃好几个月。

是不是狄更斯的《双城记》?描写法国大革命以前的贵族种种行径,某次一位贵妇的马车在行驶的途中,撞死了一个贫困家庭的小男孩,男孩的父亲焦急地跑过来搂住孩子,他含泪的眼睛只看到一团尘雾:马车并没有停下来查看一下,甚至丝毫没有减慢速度……只有一个丝线的小钱袋被人扔了出来,里头的银币发出铿锵的声音,掉在他的身边。但愿自己是太过多虑,我不希望未来的社会发展成这样的局面,我害怕会听到那个铿锵的声音,那是不祥之音,预兆着随后爆发流血的革命。

如果未来果然如此发展,我跟主说:「若你许可,我宁愿留在这一边顶级贫穷的位置上,跟我的弟兄姊妹们在一起。但是我恳求你),不要让我们听到那个钱袋被人扔出来的声音。」

■ 经历水火到丰富之地

每个月都要回台北,跟家人相聚几天。这段日子母亲的病痛形成全家的重担,苦难的感觉似乎没完没了:她不但没有复原,状况反而越来越恶化,我也看到家人负荷的耐力越来越濒于极限……,任何一些偶发的状况都足以使我崩溃;被困在低沉的心情里无法脱身:为什么我的祷告没有蒙神垂听?是不是哪方面出了问题?

主日那天听到一位姊妹作见证,她得过重病,几乎不能走路;但是她和丈夫参加了一个聚会,神藉着先知预言她将要得医治;果然,他们回到台湾,两个月后神就完全医治了她。一切赞美归给主!我一面听,一面心往下沉、无比沮丧。她生病两个月就得了医治,我的母亲已经躺在床上将近三年了!为什么我为母亲的卧病祷告这么久,却一点痊愈的迹象都没有?为什么人家就能得医治?我也应该像他们去参加某些医治复兴的特会吗?或者,我(或者我的家)是不是哪里不对劲?这想法真是困扰;我发现自己的信心有一点动摇。

不过,就在我接近抓狂的同时,却看到爸爸坐在妈妈床边,戴着老花眼镜读一本见证故事给她听。那是一位从文革走出来的老姊妹,如今住在美国,这本书是她在病痛和文革折磨过程中的信仰见证;对爸妈来说,这样的故事好像更亲切、更贴近心灵。他每天都读,两人一起分享他人从苦难中得胜的见证。我在外头看着他们,眼眶充满泪水。妹妹跟我分享她这阵子的心路历程,诉说神如何对她说话、安慰她,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感恩。

我的心还是有一个疑团挥之不去:为什么你不垂听我的祷告?

带着低落的心情回来;这礼拜周三晚上聚会的读书分享由我主带,洁子为大家选读的是《坚持一生的祷告》,按照进度,应该要到第四章〈礼物——不蒙垂听的祷告〉,读到这一章最后一页时,我忍不住激动,要站起来喘一口气,因为里头的每一句都像对我说的,感觉全身震撼:

不蒙垂听的祷告保护我们、不蒙垂听的祷告破碎我们、深化我们、暴露我们,并转变我们……如果我们愿意看进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在似乎没有理由继续祷告的时候仍坚持祷告,过去常使我们觉得受伤、被摒弃和幻灭的不蒙垂听的祷告,会成为锻炼造就的火,会为将来蒙垂听的祷告预备我们。(注)

这原是为了晚上的读书会而作的预备,我自己却先得着了恩典:神乐意回应我们每一个祷告,但是有些时候,我们的祷告不蒙垂听,其实才是祝福,因为他要保护我们、怜悯我们。我的眼光完全转换过来,满心感恩。

祷告会在星期四晚上举行,会前洁子跟行政同工讨论教会变动水电的工程问题,英英和阿香转述水电行王老板查看后的状况,他强烈建议我们改成两个电表。这位老板的儿子从儿童主日学到现在青少年团契都在教会,家里大人都不拦阻。王老板来过好几次,上上下下勘查过,然后跟同工说:「真是神迹,像你们这样用电,照理说现在这个电表能够负荷的用电量早就不行了……。」大家惊骇地回想起长青团契、青少年团契多少次煮大锅饭、同时还在烤箱里烤着当天烹饪课程的什么糕饼点心、微波炉在使用中、外头放映着影片……,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跳电或者烧坏保险丝。更别提出过什么事。王老板摇摇头,再重复一次:「真是神迹」。

我们都很惊讶,这是一位还没信主的外人告诉我们的事实,还有多少这样的保守和暗中的供应?我顿时满心敬畏,祷告会还没正式开始,但我们全都低下头来,向主献上感恩。

回家的路上,窗外圆满的月亮,沉浮在棉絮般的云层里,时不时探出脸来望着我们。我数算着各样自己和教会经历的大事小事,心里充满幸福的踏实感,我自责着,为什么才受到一点点考验,信心就这样脆弱?

「我们经过水火,你却使我们到丰富之地。」想起前一阵子不平的心境,更感羞愧:「我若心里注重罪孽,主必不听。但神实在听见了,他侧耳听了我祷告的声音。」(诗六十六18-19) 想起从前学唱过这一篇诗的最后一节(诗六十六20): 「神是应当称颂的,他并没有推却我的祷告,也没有叫他的慈爱离开我……。」

注:Jerry L. Sittser着,赵灿华译,《坚持一生的祷告》(美国麦种传道会出版),页107。

本专栏与《校园出版社《书飨》校园杂志》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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