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望爱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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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教授是我的老师,也是我们大家都十分尊敬的老师,他在微生物学上的成就,可以说是数一数二者,他的专书,也被大家列为经典之着。张教授终身投入教育,桃李满天下,我们这些和微生物有关的人,多多少少都应该算是张教授的学生。

张教授身体一直很健朗,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张教授近年来健康状况大不如前。去年曾经有过一次住院的纪录。今年,他再度住院,可是他的情形每下愈况。张教授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当然知道他的大限已到。他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也有宗教信仰,所以他对死亡很能接受,他说他也没有什么财产要处理,但是他十分想念他的学生,有些学生一直和他有联络,也都到医院来看过他,但有好多学生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

张教授给了我一份名单,全是和他失联的学生,要我将他们一一去找出来,一般说来,找寻并不困难,大多数都找到了。有几位在国外,也陆陆续续地联络上了,有些特地坐了飞机回来探病,有些打了长途电话来。在这一份名单中,只有一位学生,叫做杨汉威,我们谁都不认得他,所以我也一直找不到他。后来,我忽然想起来,张教授一直在一所儿童中心教小孩子英文和数学,也许杨汉威是那里的学生。果真对了,那所儿童中心说杨汉威的确是张教授的学生,可是他国中时就离开了,他们也帮我去找他,可是没有找到。

就在我们费力找寻杨汉威的时候,张教授常常在无意中会说:「第二十一页。」晚上说梦话,也都是:「第二十一页。」我们同学们于是开始翻阅所有杨教授写过的书,都看不出第二十一页有什么意义,因为张教授此时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我们不愿去问他第二十一页是怎么一回事。

张教授找人的事被一位记者知道了,他将张教授找杨汉威的故事在媒体上登了出来,有很多电台和电视台都做了同样的寻人启事。这个记者的努力没有白费,杨汉威现身了。

我那一天正好去看张教授,当时医院已经发出了张教授的病危通知,本来张教授可以进入加护病房,但他坚决不肯,他曾一再强调他不要浪费人类宝贵的资源,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相当微弱了。

杨汉威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完全是劳动阶级的模样,他匆匆忙忙地进入病房,自我介绍以后,我们立刻告诉张教授杨汉威到了。张教授一听到这个好消息,马上张开了眼睛,露出微笑,也用手势叫杨汉威靠近他。张教授的声音谁都听不见,杨汉威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居然可以听到张教授,他用极大的声音靠近张教授的耳朵,从张教授的表情来看,他一定是听见杨汉威的话了。

我们虽然听不见张教授的话,但听得见杨汉威的话,听起来是张教授在问杨汉威一些问题,杨汉威一一回答。我记得杨汉威告诉张教授,他没有念过高中,但念过了补校,他一再强调他从来没有学坏,没有在KTV做过事,也没有在夜市里卖过非法光碟,他现在是个木匠,平时收入还可以。生活没有问题,还没有结婚。

张教授听了这些回答以后,显得很满意,他忽然叫杨汉威到他的枕头后面去拿一本书,这本书是打开的。张教授叫杨汉威开始念打开的那一页。这本书显然是一本英文入门的书,这一页是有关verb to be的过去式,有I was,You were等等的例子。杨汉威大声地念完以后,张教授叫他做接下来的习题,杨汉威开始的时候,会犯错,比方说,他常将were 和was弄混了,每次犯了错,张教授就摇摇头,杨汉威会偷偷地看我,我也会打pass给他,越到后来,他越没有错了。习题做完了,杨汉威再靠近去,然后杨汉威告诉我们,张教授说:「下课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张教授露出了一种安详的微笑,他又暗示他有话要说,杨汉威凑了过去,这次,杨汉威忽然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几秒钟以后,他告诉我们,张教授说:「再见。」

张教授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杨汉威没有将书盖上,他翻回他开始念的那一页,这是第二十一页。他告诉我张教授在他国中时,仍叫他每周日去他的研究室,替他补习英文和数学,可是他家实在太穷了,经常三餐不继,他实在无心升学,当时他玩心又重,就索性不去了。小孩子是不敢写信的,他知道张教授一直在找他,却一直没有回去,但他一直记得张教授的叮咛,就是不可以变坏,不可以到夜市去卖盗版光碟,不可以去KTV打工,不可以去跳八家将。他也记得张教授一再地强调他应该有一技随身,所以他就去做一位木匠师傅的学徒,现在手艺已经不错了。等到他生活安定下来以后,他又去念了补校,所以他对verb to be的过去式,有点概念,但是不太熟。

杨汉威再看了第二十一页,想起他最后的一课就停在第二十一页,十几年来,张教授显然一直记挂他,也想将这一课教完。

张教授的告别式简单而隆重,教堂里一张桌子上放了张教授的遗像,旁边放了那本英文课本,而且打开在第二十一页上,桌上的一盏台灯照着这一页,因为这是宗教仪式,只有神父简单的讲道,也没有人来长篇大论地说张教授有多伟大。但是神父请杨汉威上台来,杨汉威将最后一课的习题朗诵了一遍,他有备而来,当然都没有错。念完了习题,他说:「张老师,我已会了,请您放心。」然后他走到桌子前面,阖上了书,将台灯熄灭,这一堂课结束了。

我们这些学生都上了张教授的最后一堂课,他这次没有提到微生物,他只教了我们一个道理:「你们应该关心不幸的孩子」。这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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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乡下的国小老师
学期结束前的一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