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醫師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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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是習慣性地模仿投手動作。

在任何忙碌間的空檔,或發呆時,不自主地將頭擺向一邊,凝視遠處彷彿辨認著捕手暗號,左腿抬起,右膝蹲低,然後扭腰、揮臂,一氣呵成。這樣的習慣性動作,發作的頻繁幾乎像是偶爾抽搐的神經性疾患,但論其姿勢的細緻協調,連自己都不禁要在鏡子前再三反覆欣賞。

如今全世界都盯著一位台灣出身的美國大聯盟投手,報以喝采,掌聲不斷。王建民的巨幅廣告看板,矗立在台北火車站前的百貨大樓門口,挨近時必須仰頭觀看。那高高在上氣勢恢宏的英姿,不就是小時候在鏡子前臨摹過無數次的動作嗎?他抬起左腿,凝聚了腰部肌肉的所有能量,準備在下一刻甩出,順勢帶動結實的右臂。在漆黑神秘的帽沿底下,有雙認真而篤定的眼神,盤算著如何對付打者,直球?曲球?還是他神勇無比的伸卡球?

小時候,我就在家裏的頂樓,捧著整盒的乒乓球,一顆一顆地奮力從房間這端擲往那端。整盒球都丟完了,就再一顆顆撿回來,投下一輪。乒乓球很輕,投出時會因為疾速的旋轉,飛行出明顯的弧度。也因為輕,體積小,沒有什麼破壞力,所以能使勁地投;擊中玻璃窗時,會發出刺耳的撞擊聲;聲音越大,我就越有成就感,認為這大概就是球評所說的「球質重」、「尾勁強」。

那是國內職棒興盛的時代,龍象大戰總是吸引滿場球迷。當時沒有電視實況,只有守候著廣播;桌上攤開空中英語教室偽裝用功,耳機裡傳來的卻是緊張的戰情。苦悶的國中生,在補習的宿命裡尋求出口,在出門前按下錄音鍵,等回來功課做完後,在睡前情緒澎湃地聽完整場比賽。隔天上學,身為同一隊球迷的同學們會互使眼神,為著前晚的比賽振奮或惋惜;然後安安靜靜地坐下早自習,等下課時,再跟支持別隊的另一黨同學大吵一番。

棒球,豐富著那段青澀的年少歲月。我以練習球、手套、進口壓縮木棒、球員卡,作為向爸爸承諾考試進步以交換的犒賞條件。偶爾與爸爸到附近小學丟球,總是看他緊張而笨拙地接補我毫無保留的速球。沒接到球時,氣喘吁吁地跑個老遠,撿回來還必須挨上幾次失準的重擊,至今我還記得爸爸大腿上的深色瘀青。

阿公也是棒球迷。在有線電視台還未勃興時,家裏裝了小耳朵天線,能收看日本 NHK 電視台。當阿公看到身穿巨人隊制服的呂明賜被故意保送上壘時,就笑呵呵地說日本投手沒膽。等我們上了高中,他依舊守候在電視機前,關注著日本高校甲子園野球比賽,並對著我們兄弟說:「你看因,年紀攏甲恁差不多咧!」

我們也去現場看過幾場棒球。因為我支持味全龍隊,我們全家都也自然地與我站在同一邊。當時操勞過度的金臂人黃平洋已經出現疲態,我們看到的是他暫退休息隨後前往美國開刀之前的最後一役。阿公在最後幾局望著懸殊比數,嘆著「唉呀輸啊啦,免看啊啦!」卻奈何不了總是盼望逆轉奇蹟出現的我。

逆轉奇蹟,不就是棒球最引人入勝的魔力嗎?要不是這樣,何必在比賽都已經結束,還堅持不問比數重聽一遍廣播錄音?在每一場比賽前,儘管主播和球評細數著先發出場的投打表現統計數字,預測誰的贏面較大,但球迷守候著的,不就是那些出乎意料之外的,在三壞球之後努力扳回的一記三振,或是貧打選手石破天驚的一擊嗎?

而誰又曉得,每天在樓頂學著投手投球的我,每每想像著的,都是在一場艱困的比賽中,臨危受命上場救援的緊張戲碼。譬如,上場的時候,球隊面臨失分危機,三壘有跑者瀕臨城下,打者是難纏的打擊王。或者,站在本壘板邊的,根本就是一個我幼小的心靈裡所無比痛恨的,一個被具象化的抽象敵人。它是個討厭鬼,是令人厭煩的考試,是暗戀女生的失敗感,甚至是奪走媽媽健康的病魔。

讀小學的時候,媽媽罹患紅斑性狼瘡。病情前前後後復發多次,也持續到我讀國中、高中的日子。小時候還不知道這是什麼疾病,只知道媽媽必須北上求醫、住院治療。與她同一間病房的有癌末接受化學治療的女孩,她教母親唱歌,後來仍不敵癌細胞的侵蝕離開人間。媽媽後來常常憶起那個女孩的樂觀與堅強,但是「樂觀」這兩字,對未經世事的小孩子來說,仍是個模糊的字眼。

直到越來越認識這種自體免疫的疾病,才漸漸知道它多麼難纏,頑固到不再是一句「早日康復」可以驅趕的了。目睹媽媽接受化療時,身體虛弱、浮腫、掉髮的模樣,我無法像那些勵志故事中的人物一樣,默默立下將來要當醫生研究疾病的偉大志向。疾病奪走了家裏的歡笑,它太折磨人,它的形象在我心底幾乎是個渾身是強壯的肌塊,身體紅通通如燃燒般氣勢凌人,呲牙咧嘴,頭上還長角的怪物。那豈是單單相信用打針吃藥就能解決的惡者呢?而我,只能憑著一時幻想,希望能立刻擊倒病魔。

那位渾身發著惡臭的紅魔鬼站在打擊區上,面目猙獰。牠狀似挑釁地揮舞著球棒,我則面容嚴肅地盤算著稍後小白球該如何進壘。加油聲轟然在耳,我平穩地跨出步伐,並以右腳為支點靈巧地旋身,左腿抬起時心裡想著看我如何修理這隻畜生。如果以慢動作播放,也許會像一些庸俗的美國棒球電影一樣,閃過一幕幕投手力爭上游的勵志過程跟愛情故事,但我的影帶裡播放的卻是點滴架、藥罐子和浴室裡目睹大把脫落的頭髮和媽媽嘔吐的聲音。

在媽媽對抗疾病的幾年間,我就在頂樓的空房間裡模擬著一場接著一場的惡戰。而這期間,味全龍幾度不堪地連敗,也曾經從逆境殺出贏得總冠軍。我一面關注著這隻球隊的戰況,心情隨之起伏;然而在另一個時空裡,我也暗自組了一支球隊,隊員都是我的好朋友們,他們一起與我並肩作戰。

大約是窗台與離地約一公尺的高度,以及半個窗戶之寬;那是自己所設定的好球帶。要是球一直沒有投擲到位,就表示保送了打者,緊接而來是巨大的挫敗感。然而對一個還沒有瞭解何謂信仰的孩子來說,這樣的遊戲其實不再只是個遊戲。沒有理由灰心,必須趕緊推演接下來的戰術;牽制?製造雙殺?甚至故意投個觸身球把紅魔鬼打死?「要是能連續投三個好球,那媽媽的病就會好起來……」

於是,抬腿扭身揮臂投球,一套平穩細緻的連續動作,就這樣在同一個房間裡演練多年,也漸漸植入我尋常生活裡的每分每刻;偶爾在父母房前的走廊間,拉開了身軀用力揮擲,碰的一聲撞到了牆上的掛圖框緣,雖然疼痛無比,卻仍樂此不彼。媽媽總是心疼地問說,這樣投,手臂都不會壞嗎?小心以後得五十肩喔!

後來,台灣職棒因為簽賭案件,一度失去了以往令人神往的魔力。味全龍在我上大學那年因球團無意經營而解散了。當年曾經在課室裡為同一支球隊搖旗吶喊的同學們也分道揚鑣,國中時開始收集的一整套球員卡,也被收藏在書櫃深處。媽媽的病,漸漸得到控制了以後,我所想像的那些比賽,也就逐漸不再「舉辦」了。

媽媽在阿公臨終受洗過世後,也受洗成為基督徒,後來家人一一跟進。在積極活躍的教會生活中,我看見媽媽從疾病中逐漸恢復以往紅潤的氣色與笑容。神學家保羅.田立克(PaulTillich)這麼說:「信仰不但超越了生活各部分的個別影響及其總和,而且也對生活每一部份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我在媽媽的身上,看見這句話的神奇見證。然而在感謝上帝之餘,偶爾還是會想起那些在腦海裡推演的比賽,以及使勁扔擲乒乓球的往事。於是也深深相信,正當家人生病而徬徨無助時,那些想像著自己身為王牌投手的白日夢,也早就是我對抗所有挫折的意志所在。

如今,台灣投手開始在美國大聯盟嶄露頭角,也理所當然地凝聚了國人的民族情感;全民對棒球比賽燃起的熱情達到至高點,彷彿又回到國三那年在煩人的聯考壓榨下,以棒球為主題佈置教室的瘋狂。要是阿公還健在,現在一定也是在電視機前笑得開懷吧。媽媽偶爾也走到電視旁邊,關心王建民的戰情,「啊這是第幾勝了?」爸爸更是在下班後,撐著沈重的眼皮,也要看重播台灣之光投個幾球才甘心。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充滿想像的投擲,逐漸變成無意識的習慣動作;唯一的差別,就是不再像年少時毫不保留地用力了。現在沐浴時右臂伸向背後欲觸及肩胛處的僵硬與痠疼,想來也與好幾年來毫無訓練就使勁揮臂的過度操勞有關。而那個演練著無數次與病魔交戰的房間,也已改成此時伏案書寫這段回憶的書房。有時書讀累了,依舊起身,不自主地將頭擺向一邊,凝視想像中的遠處,那似是記憶遠處,又也許是人生路上的未知之境。

抬起左腿,右膝蹲低,扭腰、揮臂。人生中無盡的抵抗與期待,早已成為深深植在身體裡面,透過每次不自主的揮擲,同時陳訴著一段不曾向人訴說的記憶,與向前遠眺的欲望。


(本文原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6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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