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六套衣服出差

【作者:得清傳揚小品文 2016.03.06


明天要出遠門,我從衣櫥頂層拿行李箱下來的時候,打破了吸頂吊燈,趕緊上網找燈飾公司的人來換新,免得出門六天,先生一個人無法自己換燈泡或甚至割破了手。出門前,一切都必須打點好。男人出差前有誰會想到要把貓食一包包分好,冷凍起來,按時分糧?誰會洗好衣服,把冰箱裝滿,做好萬全準備?如果我還是單身,頂多把貓送到旅館,門一關,拉著行李就可毫無牽掛地動身了。

三十五年的婚姻,我的身分也多了許多,從家中的寶貝么女變成太太、媳婦、大嫂、媽媽、婆婆、岳母。這六天,我要丟掉這些身分,傳統好媽媽形象,單純只做工作滿檔的女強人。還記得婚前在美國大公司面試,那時頂著剛出爐的名校碩士頭銜,又有專業執照,工作不難找,只看要多好、多忙、把青春奉獻多少在工作上。面試主考官問:

「妳願意加班嗎?」「願意。」

「妳願意出差嗎?」「願意。」

「妳願意經常出差,甚至到國外嗎?」「這個嘛,我也願意!」

其實我猶豫的那兩秒鐘,了然於心的就是:說「願意」才會得到這個工作,說「不願意」才可能保住婚姻。

後來沒有去這家公司,去了另一家不用出差的大公司。生兒育女後多年在家,一直都選擇半職工作,婚姻保住了,孩子各個優秀,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現在,年過半百的我還能有半職工作,又有機會出差,心中著實雀躍。事先做好各種預備,花很多時間製作投影片與講稿,準備全力以赴。

其實這三十五年,除了做個傳統家庭主婦,也仍教書,寫作,演講。這回出門,要上台六天,所以行李中帶了六套衣服,許多配件,運動跑鞋,還真怕整整一週滿檔的工作體力吃不消。

放下家庭,準備出差

吊燈換好了,看著梳妝台明亮倍增的燈光,我的皺紋更明顯了,身材雖不苗條,卻也沒有完全走樣。六天,三十六小時的課程,應該還可以應付吧!頭腦不要走樣就好了,雖然近年來有如老舊電腦變得稍慢,不斷工作進修的結果,似乎還跟得上時代。想到要在台上與美國教授互動,就不禁又在行李箱裡放入幾件講究的外套,美國人總是西裝畢挺,領帶與襯衫顏色搭配得很有美感,還恰到好處地有出乎人意料的配色。絲襪,高跟鞋都早已放入行李箱了。與外國人同台,化妝打扮都是基本禮貌。人雖老,禮貌不可少。

由於還要拍影帶,頭髮早幾天已經燙了,今天要去染,還得買瓶髮雕,免得旅館附近沒有美容院,也沒時間自己好好吹整。婆婆總跟我抱怨,那個頭髮遮半邊臉,風一吹,就沒臉了的人做總統行嗎?所以女人的頭髮最先要搞定,不論是選總統,或只是上台演講。希拉蕊的銀白髮倒是俐落,我想我過幾年就不染髮了。

跟家人商量,這六天我沒辦法照顧婆婆了,單純做女強人真好。其實女人只要有工作,孩子可以給公婆、娘家、外勞帶,照顧老人可以只出錢和出張嘴;女人沒有上班賺錢,就必須照顧兒女,照顧老人家,照顧鄰居,我甚至要照顧兒女出國留下來的貓。

老媽媽出差,不僅要打包行李,還要打點心情;不僅要安撫先生與婆家,還要心靈強健,不受罪惡感影響;更要身強力壯,拖著家當搭計程車、高鐵、走路。多年不曾一個人住旅館了,以前不是抱著兒子,推著女兒娃娃車,後面還跟著老大,就是有孩子之前與先生甜蜜的旅行才住旅館。

這些年都是先生出差,我在家帶孩子,就算全家旅行,也不曾自己訂各種車票。希望先生一個人在家,不但沒把貓餓著,還能把自己照顧好,也能幡然發現這些年來我在他出差時有多孤單,年輕時只要想到要與幾個幼兒奮鬥一週,就已經緊張萬分心情低落了。

父母過世後,我已經不是誰的女兒了。但我仍然是上帝的女兒,如果沒有結婚,沒有先生與孩子,就不會是妻子、媳婦、母親,更不會是婆婆或岳母,也不可能有小姑小叔。單身的快樂,今天開始我要重溫;老女人的穩重親切,我會展現在工作上。六套衣服輪番上場,最好也能讓人眼睛一亮。

家常服是重要的資源與保護

到了旅館,把皮箱裡的套裝掛在衣架上,免得皺巴巴地上台。走過自助餐廳、書報間,赫然看見講員的美籍太太在洗衣間幫丈夫燙襯衫,可以帶著太太出差真幸福。我沒有丈夫在身邊,也真自由幸福。

想好每天穿什麼,依序掛好衣服。坐在大床上,用旅館送的礦泉水倒入熱水壺插電加熱,預備來泡杯咖啡,閱讀資料。工作馬上要展開,也沒有多少時間享受了。

前兩天順利結束,移師到另一個大城市,入住另一間更高檔的旅館。這輩子我大概沒有一個人住這麼多天旅館。當年若是進了那家要經常出差的大公司,可就不一樣了,連鎖旅館大概都住遍了吧!

就在第四天早餐結束,主辦單位來向我提醒幾個細節,因為要錄影,女經理特別有要求吧。她從頭到尾完全以事情為導向,不以人際為導向。所以當初接洽時深獲我的好感:專業、快速、俐落。但現在她來要求我的表情不要僵硬、化妝要得體、以及對我前兩天似乎不夠完美的口條稍有微詞。

我是來演講的,不是來做演員,重點在演講的內容,現在卻因為要錄影而對我品頭論足。看來這位看似女強人的年輕人,要來挑剔專業的老女人了,我告訴自己絕不要因此受影響,不要因此自亂陣腳。台上的燈光一亮,我帶著微笑環視聽眾,口條力求清晰,老臉可能無法化妝成清秀佳人,但剪裁合式的套裝,仍然讓我形像不差。

本以為可以放下各種身分與人際關係,沒想到卻得硬著頭皮在後面幾天尷尬地與女經理相處,還要戰勝自己心中的自卑,不時面帶笑容。但歲月歷練的好處就是我不到幾小時就想通了:我平日的六種身分就像家常服,而這些家常服正是使我在換上專業高檔套裝,也不失身分的重要資產與保護。女經理其實不年輕了,幾十年歲月投入工作,沒有機會在家庭互動的人際關係上磨去稜角,講出來的話才比較尖銳,讓我不舒服。事情做好不難,人際關係處理好才難。想通了就平靜了。

接下來的幾堂課,我把握每個機會向她展露善意,她仍繼續找理由強調她說的才對。甚至在歸途仍然要糾正我的幾個用詞。不去管了,我預備好好享受第七日的安息。

家中的愛撫平了職場的苦

但還沒把行李箱放回衣櫃頂層,婆婆住院的消息就讓我措手不及地又拖著行李去醫院了。住醫院與住旅館有很多類似的地方,整天都有空調,定時有食物供應,只是我從眾人聚焦的台上演講者,換成病床旁的小幫手。婆婆喊冷,我一條一條加被子;她說餓,我一鍋一鍋煮補品。

換藥的時候,我不太敢看,但還是要硬著頭皮學,更要知道如何讓婆婆有尊嚴地換下內衣與尿褲。稀疏的頭髮,乾癟的臉龐,早年結紮的傷口,沒有套裝可以撐起的走樣身體,但卻仍然有最佳表情。

「媽,我在這陪妳。」婆婆努力掙開眼皮,對我牽動嘴角微笑,她一向對我是滿意的,這點我很確定。我要記住這個表情。這時候不能表現口才便給的專業形象讓她看,只用簡單的話在她耳邊說:「媽,妳不舒服或害怕的時候,記得妳是上帝的女兒,一叫救命,就一定會有人來了。」相對於女經理對我的不滿,婆婆的滿意彌足珍貴。我把出差的不悅與六套衣服一起送洗。衣服拿回來,不悅就讓它洗掉吧!女強人在職場上受的苦只有家中滿滿的愛才能撫平。還好,出差之後,還能回家。


圖片提供/123RF

本專欄與傳揚網站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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