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喚

【作者:莫非創世紀廣場─文字人天地 2009.01.18


「那是誰的腳印?好像還很新鮮!」昨夜方下了豪雨,山裡的小徑溼漉漉的,軟泥上嵌下的腳印更顯得赫然清皙。   

這是科羅拉多泉的山中,我們是由美國各地飛來這五千呎的高地上開會,臨時趁中間空檔結伴出遊的。山路蜿延狹窄,蘇珊在前開路,我在後拿了張地圖一路研究。   

開會之處很現代,在群山環裹的山谷之內,處處是小橋、流水、碧草如茵。住宿在設備齊全的套房,品嚐著侍者捧出的佳肴美饌,開會之外的休閒更提供有高爾夫球場、健身房、與跑步的小運動場。天天在群山溫柔的俯視下笑談文章,山變得可親可愛,人也跟著雍容洒然。上山的我們,便是揣懷著這種現代文明的優閒,踏入大自然的。   

這會兒驟然,我們由山色飽覽中頃間醉醒,瞪著那幾個神秘的腳印互問:這會是誰的?是誰,捷足先登,走在我們前面?蘇珊上前,把腳放上去比了一下,圓墩墩,比她的腳短,但寬大。

   「不管是誰的,這個人可是光著腳上山的!」瞪著蘇珊的球鞋,我不自覺抖了一下。

   蘇珊呆呆地回頭,涼颼颼地吐出了一句:「熊,可是不用穿鞋的--」

   沒錯,是熊!一經證實,二人擠成一堆。我腦中一下抽出多年前讀者文摘上一篇熊吃人的文章,細節還歷歷如繪。

   「不會吧!若真有熊,會場怎麼會發張地圖給我們,隨便我們走?」凡事講理的我猶自掙扎。

   「我好像聽到他們建議不管去哪,都要兩個人以上結伴同行,大概就是為著這種狀況吧?」蘇珊已擠到我身後說。

   「是嘛?若真有熊,兩個人可派什麼大用?是叫一個人在前去絆它,好讓另一個去喊『救命』?」我失笑,卻發現自己在前,正是當餌的理想對象,便也往後擠。

   「等等!我聽說有種熊是會吃人的,一定要跑,另一種是不吃人的,就絕不能跑,跑了它反而會追上來。」蘇珊說。

   「那怎麼分辨是哪一種?」追根究底,我問。   

蘇珊灰藍的眼珠盯著我說:「當它一站起來,整個塊頭黑壓壓比妳高的時候,妳就知道了……」

   一陣涼風襲來,炎炎夏日,二人卻瑟縮,新鮮的腳印歷歷在目,似還冒著體溫。 

 「那就別等它來了吧!咱們快走!」我總算講了句聰明話。二人馬上轉身跑,完全沒有了上山時那份雅興的從容。   

平安下了山,心裡卻久久不能平靜。與上百人坐在垂著水晶吊燈的大會廳裡,人不知為何又茁壯、自信起來,覺得天下沒有什麼不能。四面牆上多巨形玻璃窗,隨時舉目,那一波波的稜線,似一個個拋送的邀請手勢,讓人心頭隱隱發癢。
   科羅拉多泉的山,面貌很特別。它有類似猶它州內出名的緋紅色巨岩,但卻沒有猶它州觸目盡皆怪石的裸禿,與頂天立地的荒涼。此地的山線是平和中跳著銳音,一片敦厚濃綠的崇山前,矗立著有如夕照般血紅的峻嶺,一柱柱擎天似教堂的尖頂,長長伸向天際膜拜、稱頌。難怪近處的國家公園便被取名:「眾神之園(Garden of Gods)」,真是美得叫人心醉呢!

   光是遠觀,我絕不甘。人定勝天,熊算什麼?次日,我便又苦苦遊說人和我去爬山看眾神之園。好不容易我日裔美籍的室友拿俄米答應和我同行。

   我特別選那樹矮視界寬廣的小徑,好眼觀四方,耳聽八方,確保沒有驟然冒出的意外。拿俄米的身材是典型日本式的嬌小,出發還沒多久,便氣喘噓噓地落在我身後。風和日麗中,我三、兩步神勇的攀上了石頭山頂延伸出去的懸崖,鳥瞰下去,一邊 是羅拉多泉全市市景,另一邊則是眾神之園中之一角,有一磚紅色巨石靜矗,酷似一對跪地相吻的駱駝,煞是好看。   

沐在日光下享受著「我欲乘風歸去」之感,我飄飄欲仙地摧著拿俄米快點上來幫我照相。幾步之遙她猶疑著,以為是山高,氧氣稀薄,她在那小憩喘口氣呢!好一會兒,她謹慎地盯著我們之間的石縫說:「我想我還是不上來了……」

   「才差兩步,不上來多可惜?這裡漂亮的要命!來!我拉妳!」

正欲俯身時,拿俄米忽然沉聲低喊:「別動!有蛇!」

我全身一下僵住。順著她的眼光移,發現是她看得見,而我望不見的石縫角度中,藏著一個隱形的敵人。

   「蛇不是都在草裡的麼?怎麼會……?」凡事要求合理的我毛病又犯了。

「它可能是在石頭上晒太陽……?」拿俄米很人情味的猜測。   

此時,風中一串串小鈴聲清清楚楚的傳來。我心吊了起來,「別告訴我,是--條響尾蛇?」

   她無奈地點了下頭,眼光動都不動。但又想試著安慰我:「但它很小,是小Baby那種。」   

我腿一下軟了。老天!真是要命!我不知從誰那聽過,響尾蛇是愈小愈毒!身前有蛇,身後則是千呎高的懸崖,望著森然谷底,我自忖:天亡我也!我從來便不愛看武俠小說,尤其是那面臨追兵,被迫反身縱跳下谷,後又絕處逢生的那一套……。   

進退不得,只好拿下背上的照相機,輕輕擲給她,「還是麻煩妳照兩張相吧!」

   抱著從容就「義」的心情,以天地為背景,苦笑了兩張很有可能成為「遺照」的照片。耳朵卻一直是豎著的,偏偏四下寂寥,不再聞聲。可怕,蛇若直直逼近又當如何?

   忽聞拿俄米輕聲摧促:「好了,它走了,快下來,快!」   

我連忙手腳並用地「爬」下去,像隻受了驚嚇的獸,腳不擇步。回去的路上完全失去了來時的神勇,想到有小小子便必有娘,所過之處只覺危機四伏,充滿了恐懼與狼狽。
  
下了山,方在會場聽說前一天,已有人在眾神之園中被一條響尾蛇給咬傷了。我氣一凜,轉頭望山,天色已變,夏季午後的季雨將至,山的上身被層層譎異烏雲給圍裹,只露出一張似印地安酋長迎霧而立的臉,堅毅沉著中透著隨時反撲的殺機。山,好似並不歡迎文明的侵略?   

當晚,我棄詩歌朗頌的聚會,一人面「壁」思「過」。那是由幾座峭壁圈圍出的半圓形廣場,被取名「露天劇場」。山中空氣清澄,星光肆意怒放,夜黑而並不暗,微帶亮光的黑幕前勾劃出一座座崚嶒的山影,黑黝黝,氣勢沉默地屹立,因著近,似直逼眼前。怯怯坐在巨石上的我,生平第一次這麼接近「蒼涼」,哦!竟叫人想逃。   

少女時曾夢想過能遺世獨居,但現一旦面對天地悠悠,心中最渴望的還是「人煙」!

我發現當剝除了層層人世,與大自然裸裎以對之時,並不真能作到渾然忘我,反而處處皆是我,而且是一個脆弱、恐慌、深怕被大自然吞沒的我。一個自己從未接觸過的,我。

   一向,自以為藝雖不高,但膽大!天下雖大,江湖雖然險惡,卻沒有我不敢去之處。

曾經,日日開過黑人往車窗上吐口水,妓女在街頭公然挑逗的紅燈區;也曾住過夜夜警車、救護車呼嘯而過,公寓門上貼著停車場開槍搶劫的兇手懸賞告示之處……那些時候,好似已習慣了生活在「槍林彈雨」之中,抓到了只要「隨時謹慎,但無需驚慌」的原則,便可進退自如,全沒這幾日面對蠻荒時的手足無措。
   以色列人曾因懼怕上帝在西乃山透著雷電聲光對他們說話,會遭致死亡,要求摩西傳話給上帝,求祂不要再直接與他們對話,上帝憐憫他們的小信,答應了,說:「你去對他們說:你們回帳棚去吧!」   

是待在「帳棚」裡太久了麼?一旦出了帳棚,我,竟會害怕?像是被繳掉了械,剝奪了我所有熟悉的語言與遊戲規則,我被迫面對的是不定、是陌生,我被迫面對的,更是我自己。天不老,地不荒,提醒了我的短暫;山高水深,又框出了我的渺小。潛伏其中的生命,威脅了我的存在,而現在,天地間那份荒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獨滄然而淚下」的「獨」,竟是如此叫人軟弱的一件事!   

走出帳棚,面對天地,會讓人有無所遁身之恐,那麼,若天地全皆廢去,人必須躍入宇宙,與造物主直敞敞地袒裎相對時,又當如何安身?齊克果說人對造物主的信心,必須靠跳躍;廚川白村則說文學,應能作出心靈自由的冒險。想來,心要能「跳躍」,靈要肯「冒險」,是人在生命中突圍最關鍵的一步吧!

   驀地,銀銀月光下,一隻銀白似狗的動物悄悄地由我面前走過,如幽靈般無聲無息。。當它走至我斜前方時,忽然駐足,回首看我。尖尖地雙耳,毛大的尾巴,使我肯定了這是隻狐狸!我汗毛豎起,全身在它的眼光下凍凝。那雙眼在望什麼呢?眼後的腦袋裡又在想什麼呢?   

我們互睽半晌,它在月光下的眼,黝黑發亮,並不見窺伺、攻擊。脈脈流動在我們之間的,是野性的次序與祥和。一會兒,它又繼續調頭前行,消失在草叢之中。悠悠地,我輕輕吐出一口氣。   

那夜,我經歷了信心上的冒險,與心靈的跳躍--我終於走出了帳棚,迴應了野性的呼喚。

   隔日,我和另一位會友安去登山。這次的小徑是延著溪水往上爬,中間還得數度涉溪。安是我少見不善爬山涉水的外國人,又怕高又怕水,一路都是我牽著扶著。一次,當我們正踩石過溪時,她忽然興奮地指著溪水邊問:「那是什麼?那是不是竹子?」   

我未朝那頭望,只低頭遲疑地看著自己腳下,望著一條細細長長,翠綠晶瑩到發光的線,緩緩溜溜地滑入水中。應是青竹絲了!我暗忖。噤聲,是怕驚擾了蛇,它是主,我們才是客。   

好一會兒,我方抬頭應聲,「小心弄濕!」把若無所覺的她,給扶過了水。
  
再行,也無風雨也無晴。


本文收錄於《雪地裡的太陽花》,宇宙光
本文作者為創文老師

本專欄與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網站合作。 e-mail: gcwmi62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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