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讓我陪你玩泥巴

【作者:莫非創世紀廣場─文字人天地 2011.04.10


  我常認為,老式的婚姻維持多靠承諾,這一代則得再加上懂得經營。

  而就在以為我們的婚姻經營得還不錯的時候,因你父親的去世,你一下便陷入了中年的危機,同時也捲進了我們的婚姻。

  對人生,我能說自己懂多少呢?

  那天,因著台灣的一個電話,我掛上便開始發愁︰上帝啊!這個消息太大,我當如何告訴你呢?撥電話過去給上班的你,接電話的口氣是一貫的愉快祥和。對你的不知情,我更覺得難以忍受,我胸中正揣懷著一個可以痛擊你的天大祕密呢!而你卻全然不知!我的嘴開始打顫,只能重覆地說︰「你要堅強!你答應我要堅強!……」

  一顆炸彈拋過去,電話那頭卻意外地久久無聲。

  良久,你才輕輕地歎口氣說︰「從今以後,我是個沒有爸爸的人囉!」

  語氣極其平靜,我卻一下忍不住鼻酸,電話上便抽噎了起來。

  不知是誰說過,苦難,不管是那一種,都會為我們揭露某些生命的真相。

  我們的不幸在朋友圈中傳開之後,我忽然發現相識多年的朋友,在這事上好像一把火捲燒過去,一下便煉出了關係中金石多少的成分。

  本來平常嘻哈談心的朋友,此時忽然因不知見了我們要說什麽,或怕會說錯話而躲著我們。而另一些相知不深的朋友,卻主動打電話來表示關懷,有些並以過來人的身分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很實際的喪事意見。

  經過一段尷尬的混亂,我漸漸理出了點頭緒,發現朋友還是好朋友,只是互動的關係中有著不同的層面。那本在思想上互相傾訴的知己,碰到這種感情上深受撞擊的事,竟無法對之泣訴,作太多的分擔,是屬於思想型(intellectual)的朋友;那些平常談的不深,卻會在生活的乾渴上適時遞上一杯涼水,在這段時候幫我們跑腿、辦事、賣力照料,用一片誠心呈現出牢靠,是屬於勞力型(physical)的朋友;另有一種便是思想上也許無法互相激盪,碰到這種事一個電話打來,幾句感受上的關切之語直切人心,令人泫然淚下,覺得找到了可以安歇,投訴的懷抱,這種便是屬於感情型(emotional)的朋友了。

  這一體悟,大大調整了我對人情冷暖的感應,一方面減少了我對想靠的肩膀,臨危被抽離、落空時所昇起的失望,同時也對適時補上的肩膀,會向上帝不斷地感謝。未料那天晚飯的桌上,當我習慣性的和你分享我這一陣的體會時,你居然悶著頭吐出︰

  「我的哀痛,是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分享的,連對妳也不行!……只有和也曾走過喪父之痛的外國同事,兩人還可以交換一下箇中的感受!」

  一句輕輕的吐露,是如何囓啃著我的心!

  一起生活多年,兩人曾是那樣地相知相惜又相愛。我們無所不談,也無所不講,常常,追溯兩人相識之前的點滴成長經驗,與捕捉兩人共度的每一時刻,是不斷烘焙我們之間那股醇醇之情的祕方;一直,也以為我們是彼此生命裡最親密的朋友,哪裡想得到我自己這自以為健壯,實際上卻是微小的肩膀,並不足夠承載你這一陣子莫大的哀傷。你可知瞬間我有著多少的乏力感在淹沒著我呀!

  也許是因著非常時期,我所有的易感、多心,此時全被磨鈍磨粗了。我一反過去一扎就喊痛的個性,掉過頭來細細地省視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我走不進你的心的?縱使對一個妻子來說很難承認,但這次的變故很明顯地揭露了我的不足,難道我們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麽?

  想到我們那群朋友,我忽然若有所覺。也許我該問問,對你,我的肩膀倒底是屬於哪一種呢?是思想型?勞力型?還是感情型呢?為何自認善體人意的自己,卻在你感情上最薄弱之時,無法拼起你的碎片,承載著你的傷痛,繼續在暴風雨中航行呢?

  這一省思,我看見自己在亂局中抓秩序、出主意、提建議、打氣……倒還可以做得到,但在拉著兩個孩子回國東奔西跑的奔喪中,卻顯得一片窘迫。基本上我便是個體力上很弱,環境上又不易適應的標準理論主義者。生活中一向是你挑粗活、我撿細工的一起扛下來,平時不察,我還以為自己有多能幹呢!這一陣你的完全癱瘓,才一下顯出我一肩雙挑的狼狽樣。哎!此時我多希望自己能擁有中國傳統婦女那種堅忍耐勞的美德呀!

  對知識不能當飯吃,生活體力上不及格的自己,多少心知肚明,尚能接受。但在感情上我是斷斷不能接受自己竟不能與你相通!我一向不是很熱血、善感、又人性的麽?是什麽在你我之間豎下了一道牆呢?

  我想到自己在朋友中,常意外地被視為理智、冷靜,對生命有十分的篤定。其實你我皆知我那善感、情緒化的一面是多麽地會興風作浪。我之能在人前呈現一個完整、平衡的自己,不全靠你在我生活中扮演著一張「棉紙」的角色,吸收掉了我過多的各項情緒?而今天,我是多麽希望自己也能化為一張棉紙,來吸盡你心中深沈的痛與無形的淚水。然而,我發現自己的善感體恤,在被抽掉你這張棉紙之後,一下便飽和成了一張化學試紙,靈驗地因著環境的酸鹼變粉紅變藍。我對環境的包容力是那麽有限,幾滴雨可以讓我擠出一缸的淚,也難怪你無法對我敞心置腹了。

  對生命,我要學習的地方何其多啊!

  那晚,把孩子都弄上床後,我拿了包瓜子刻意地到樓下來找你促膝談心。一直到父親下葬都未掉半滴淚的你,此時才神情鬱悶地對我剖白︰「我想,我的中年危機恐怕正在開始了……」

  沒多久前,我才在團契裡分享了「中年危機」這個主題。對這時髦的心理學名詞,咱們那群老中的反應是半信半疑。而你雖不否定它的存在,卻一派樂觀地和另一弟兄打趣說︰「我的人生,到現在還一直在忙著爬坡的階段,恐怕永遠不會有那餘暇來鬧危機吧!」

  這話乍聽之下有理。可能是因著我們在婚姻起跑點上起步便晚,異鄉中又無日月,倆人忙著求生存、安家、置產,一個接一個出生的兒女又攪得我們還未喘過氣,年歲雖瞬間被催入中年,但人生的路卻仍在上坡的階段蝸行呢!是很難想像那種人生過半,事業有成,瞻前顧後所興出「人生不過如此」的悵然危機感。

  言猶在耳。這晚,你卻坦誠地對我宣告,你的中年危機正式登場。

  我吃驚,但不意外。我分享的內容,正包括了父母的去世,會讓人一下對人生一路望到頭,而導致中年危機的產生。我只是不知道當理論被放在生活的水波裡時,竟會晃出那麽多面讓人抓不真切,又迷惑人的影像。我心痛,因你在其中上下浮沈的時候,竟未想到向我呼喚,讓我瞭解你的光景──正近乎滅頂!

  唉!對人生,你我又懂多少呢?

  那晚,你第一次對我提到你對事業、生命、甚至婚姻上的疑慮,我也初次不斷客觀地吸收容納你的感覺、你的騷動,和你的不確定,甚至包括你對我的一些批評。

  夜在燈光之外靜靜地流動,孩子的鼾息在夜中倘佯。我們已過了風花雪月的浪漫年齡,幾番感情沈澱,冉冉水清之後,看到的是兩人互相扶攜的一段恩情。

  生命亦不容許我們緊抓著過去一成不變,一個「第三者」的介入──不論是父母,還是孩子──兩人調適得差不多的世界便全得打散,重新來過。

  經驗教導我們婚姻關係,正像保羅在聖經中所說的「肢體關係」,是一個有生命、會變動,亦會成長的有機體。若固執相處的模式,死守不化,這個有機體便會僵硬、老化、甚至死亡。我們如何能不謙卑地向生命學習有彈性,知變動呢?

  「妳心裡要有準備,看來我這危機還會有一陣時候!」最後你說。

  沒關係,慢慢來,我的愛。在你的變化之中,我也在學,我也在變。

  好似也真要人到中年,方對那首「你儂我儂」的歌詞漸有所體會︰

  「將咱倆個一起打破,再將你我,用水調和。
   重新和泥,重新再作,再捻一個你,再捻一個我,
   從今以後,我可以說︰『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原來真愛的內容,就是一連串的「打破」和「重塑」。吾愛,我不急,為了擁有一份永不止息的愛,就讓我跟著你玩一輩子的泥巴吧!

本專欄與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網站合作。 e-mail: gcwmi62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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