鲷的故事

【作者:陈咏举目 2005.04.10


能坐不站

二次大战时,英国首相邱吉尔有两个行径,甚合我心。第一,忙病交加的时候坚持看小说,宣称珍.阿斯汀的小说与抗生素异曲同工、相得益彰。第二,日理万机而不忽略午睡。不是一般大忙人阖上眼睛眨四十下的夸张,而是换上睡衣正式登床的虔诚。他还说过,“能坐切莫站,能躺切莫坐。”

读到这些记载的时候,心想:万岁!英雄所见略同。看珍.阿斯汀的小说有怡神舒脑的作用,那是我早就发现、而且行之有年的事,年复一年百读不失功效。午睡,虽然即使在梦中也不曾放胆到穿起睡衣进行,但和衣小憩可是从小住校就训练有素的。嗣后,一辈子不论得时不得时、得地不得地,每天到时到候,双目必定自动垂帘。只需片刻,就可换来一个下午的精神复苏、事半功倍。否则,压伤芦苇一根,人见人怜。

至于能坐不站、能躺不坐,一向更是本人在家中享之已久的特权。小时软骨症,当日似乎无人知道越软越得运动的道理,刚刚相反,越软越优待;一遇粗重,人人都是我的勤务兵。

离家去国,干坤倒转,不得已自力更生。时势逼出了英雄,从此义无反顾,虽然如此,无论多忙,我的生活仍保持了这两段锦的基调。中午向周公三鞠躬,即使是站在公车上或是正在上课(只有正在考试除外)。晚上就寝前亦势必看看闲书,否则一天无以落幕,魂魄无以遗散入梦。

如此这般,规规律律,四时运转浑然无觉,好像美国故事里醉卧山野的李伯,彷佛只是一夜之间,谁知一躺就躺了几十年。一觉醒来不知何年何月革命已经成功,人民已经翻身了……司机辞了职,长工回了乡,园丁不打个招呼便人影不见了――换言之,我那几十年从不疲倦从不告假的丈夫突然病倒了,一病惊人,坐到轮椅里一赖就不再起来了。

干坤倒转

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干坤倒转。情况比第一次自然严重得多。然而我的观察,物质世界中最有奇能、最管应急,潜力也最大的资源是肾上腺分泌的激素。唐吉诃德排骨瘦马冲锋陷阵和风车决斗,靠的就是肾上腺分泌。就这样,我的四肢百体立即排队列阵总动员紧急迎战。

对我素来不存幻想、从不相信我能走路与嚼口香糖同步进行的老朋友,看着无不惊讶,啧啧称奇道,不得了,佛跳墙了! 佛不只跳墙,接着还飞檐走壁。肾上腺素这东西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但是不久,朋友看我表演看厌了,不再报以掌声,而是开始喝起倒采来。我的嘉宾留言册上,一向惯见的“功夫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是青一色的“愚妇押青山,赔了愚公又折兵”。那算甚么祝词,是黑心神仙给睡美人的咒诅嘛!果不期然,不久我便躺下来了。

病,有一个好处,强迫集中注意,好像由地震的风火碎石中,突然被摔进一个寂静的黑山洞里,定一定神,耳重聪、目重明,我这才猛然发现,我不是邱吉尔。

因为不知何时,我已不再进谒周公,不再看书。我的眼睛已经进化到一个地步,好像大英帝国极盛时期,廿四小时日头不落。看书吗?夙兴夜寐,当务之急都忙不过来,何来时间、闲心翻书?早免了。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忙不过来自然能坐就不躺、能站就不坐,不再思睡、不再看书。 好比一个人,积蓄用尽了,典当嫁妆珠宝以应急需,乃是情理之必然。我的嫁妆是中午见周公、晚上看小说,全数交出。

不再思睡、不再看书,便一脚被踢出了邱吉尔俱乐部。爬起来痛定思痛,才发觉先前入会、其实也是冒牌的。因为一向认为,大难当前还吃睡玩乐之辈,系大有问题、缺少条神经。神经齐全的人,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换言之,那才是配合时势的英雄。

邱老不缺神经,但居然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照样午睡,照样看小说。这叫超越时势,是何等层次!五体投地之余,心想该设法学效学效,以便筹资赎回青山。有无睡意,这事不能勉强,但闭上眼睛贬四十下可以自律。看书和运动亦一样。于是重新鞭笞自己,恒心定时地给自己透支了的身心还债。

桥上鱼叟

就这样,一天傍晚,夕阳雨后清风和畅,是个难得凉爽的夏夜,心想若不到外边去走走而登上行路机器,真是暴殄天赐,不可原谅。于是将丈夫稳妥安置在床上做他的病人运动之后,便跑到外边去了。

我们这一带得天独厚,人少树多。顺着社区小径,随意迈步,绿野兔踪,步步怡人。路边小小斜坡下有个小湖。小湖松树环绕,如画之景素来亦如画之静,傍晚是没有人烟动静的。不意树丛掩映之间,还破题儿第一遭的瞥见一位白发老翁在小桥上垂钓,便禁不住走近前去跟他寒暄几句凑凑热闹。

老翁一径简单不过的鱼竿,热狗为饵,不到一刻便钓到了两条鱼。鱼身扁圆,小口,长八九寸,赤红亮丽略带花点,鱼翅开展玲珑精巧。我一看似曾相识,再看断定就是我们多年前,在多伦多唐人街吃过、重返寻味的那一条清蒸鱼的同胞。

想像中已经由老人手中接过这美丽的家伙,将之安放在葱花姜丝的盘子里,正要加生抽、浇炸油的时候,猛不防老人一手将鱼摔回水中。我几乎要跳到水里去抢救。鱼是不是太小了,我问,所以非扔回水中不可,否则违法?

不,老人说,私家社区的湖塘,公家法律不管的,而且这种bream鱼,能钓到的就是那么大的了。

你不爱吃鱼吗?我又打听。钓着玩的,他说,鱼这么小没什么吃头。大鱼?也是有的,猫鱼。猫鱼好吃。

老人听见我从来没有钓过鱼,便将鱼竿让给我试试看。这把戏似乎不需什么技巧经验,不到一会,我也钓获两尾,正欢喜得无以自胜,老人没徵求我的同意,便又惯性地将鱼扔回水中。我只有两眼发直徒呼荷荷。

回到家中,想的是鱼,谈的是鱼,梦的是鱼。人逢喜事果然精神爽,堆积脑海多时的淤泥一冲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的盘算,主意百出。若是我能一鱼到手,我问我的生活顾问好友,你会杀鱼吗?她说可以试试,但先得查清此鱼是何神圣,是否值得她开杀戒。

朋友的先生是教育家、校长,实事求是,不轻信天花乱坠的故事见证,摆出一桌的字典仔细推敲。Bream者,他说,鲷也,《辞海》、《辞源》都有详细说明,校长将之一一以正楷抄录给我参考。洋洋一页,我一眼盯到要害……“肉肥而美”,足矣足矣。

外科手术

于是立刻积极筹画。先买得热狗一包,脱脂的,万一钓鱼不成自己吃,不浪费。鱼竿,跑到窝马大店去。没料一看,傻了眼,竟然排排坐、不下一百几十枝,枝枝各有威风。越看越糊涂,自然无法下手。

幸而认得一位鱼翁朋友,可以请教。这样吧,朋友说,你来我家,我给你先上一课,然后你拿我一根鱼竿去试试。果有兴趣,你才投资自置一竿。上完一课,获悉鱼钩之上要有一粒铅;还有,绑鱼钩用的不是蝴蝶结。而鱼钩专用结,结构之精巧叫我叹服,学会之后士气更加膨涨。

朋友钓鱼几十年,从未听过以热狗为饵。可幸我第一次就遇见,一步登天,否则正规的蚯蚓之类我是不敢下手的。朋友听见塘中有猫鱼,临行时又循循嘱咐,若是钓到,小心别刺到手,最安全还是连线连钩剪断放生算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个周末清晨,曙光明朗,丈夫又有人看顾,天时地利人和,便提着一个水桶两个胶袋,一条热狗、一径鱼竿、心歌一曲地出发了。出门前顺手把门后小收音机扔到桶里,有个伴儿。

仲夏清晨,湖水比日间更显寂静。绕岸松树围着一钩残月倒映其上,除了偶然掠过上空的三两晨鸟惊鸿一瞥外,水中唯一的动作来自我的倒影。桥上,我一到步便忙着布局:热狗切段,段狗上钩。一切妥当后,便是鱼线一放、孤注一掷。

正拟扭开收音机,不料水中立即就有了反应,反应非同小可,浮标猛地下沉,使我几乎招架不住,像个小学生在大风中出死力把着一枝旗杆。上来一鱼足有十一二寸之谱,向着我一开一合的嘴巴,不是鲷鱼的樱桃小嘴,而是一个来势汹汹的大口。我不敢轻易冒犯,拉上来先置诸桥上,等戴上外科手套再说。这一下非同小可,鱼一着地,整条木桥,桥头到桥尾,桥尾到桥头,乱蹦乱跳,一卷鱼线给它跳到一塌糊涂,险些没给它蹦回水中。

此君大约太过狼吞虎咽,鱼钩不在唇上而是紧扣喉咙,我的外科手术拔来拔去都拔不出来。鱼口喘喘,一副乞怜的眼光。我赶快闭上眼睛,恳求天父可怜它,快快救它脱离我的笨手,结果鱼钩总算弄了出来。此后,虽然乱线一团,勉强尚可入水三两尺,我小心翼翼地又钓了三尾鱼,都是鲷鱼。到此初升朝阳己由松树后面穿射出来,便收拾零碎打道回府。

我将所得放入双层胶袋,置诸桶中,一路上几条家伙不停地跳跃,简直像一笼鸡在那儿飞扑,又似桶中有鬼怪精灵。我一路上打着腹稿如何同美国人解释,幸而没碰上半个人影。

那条大鱼,朋友说是条鲈鱼,鱼大肉多,实惠,味道也不错,但食客全体同意,还是小小鲷鱼更为鲜美,近似螃蟹。

猫鱼“惊喜”

此后我和丈夫二人,每星期都殷切地等待周末垂钓的节目。本来暗淡的日子陡然增加了不少颜色。只可惜湖在坡下,非丈夫的轮椅所能拉拔得上落。即使如此,即使他长久只是百闻而不得一见,他仍然大大地感染了我的兴奋。我开车带他路过,让他张望一下垂钓的场景,帮忙他的想像。

每次归来,我又都像拾穗的路得向婆婆展示当日所获――打开胶袋,让鱼蹦跳向他报到。袋中自那一尾鲈鱼之后,从来只是清一色的鲷鱼,都不超过八九寸长。湖中的猫鱼,我告诉他,足有刚刚满月的婴儿那么大,甚是惊人。

猫鱼上钩,鱼竿一般二话不说便弯成弧形往桥底钻,像一面倒的拔河游戏,叫人站不住退不得,除了剪线难有他法。有时根本不用剪,鱼兄便将线替我扯断、逃之夭夭。我觉得抱歉的是,我再钓下去,全塘的猫鱼都要像摩登女郎一般,人人唇上一个钩了。

有一次我灵机一动,反正是连线剪断不需落手,若有可能何不将鱼吊到桶上,再行剪线,让它摔进桶里,带一尾大鱼回家给丈夫来个惊喜?果然,终于碰上了一条较小的猫鱼,两磅左右吧,线没断,还可以收得回来剪得入桶。

不料惊喜来得太突然,胶袋向着丈夫一打开,这牲畜白肚一翻、扑通一跃,吓得病人的哮喘立即发作,马上得扯上面罩。

我这才了解,为什么最近两个好意的女孩,半夜给一个偏远的邻居送自烤的饼食,结果几乎吓出人命,花了大笔医药费才将魂魄招回,为此被告上法庭,而且输了。有时蠢人确是该打的。

天上大饼

至今鱼已钓了半年。除了头两次百发百中的奇迹,使我误以为美国鱼塘有的是傻鱼,排着队等候游入中国人的胃,此后,慢慢便进入了事理的常态――有时只钓得一两条鱼,更多次是一无所获。

但都不打紧了,甚而有点庆幸,因为无鱼也乐得一身松,不必善后。加以湖上垂钓这回事,早已由得鱼的新鲜感,慢慢演变成细水流长的优悠。

钓鱼,我永远不会成为专家,因为无心上进。为什么当初鱼运奇佳,而后来反然不来了呢?我在网上草草流览了一下,除了很多天时地利的因素外,鲷鱼云云,喜新厌旧,需要不断地替它们换口味。鲷鱼嘴刁,倒是押韵,亦是合情合理,请问次次都是热狗,能吃多少回而不反胃?

但是我无意娇纵它们。斯文第一,热狗就是热狗,要吃就吃,不吃拉倒,反正无所谓。钓翁之意早已不在鲷,而在松风残月。在日出之前水边的安歇,这是另一种约会。

长久以来,我一直希望再次碰见钓鱼老人,谢谢他的引介。可惜再也没有看见他。奇怪是,不只未见老人,连任何一个钓鱼人也从未碰上。我衷心地感激、庆幸当初的偶然巧遇。然而“偶然”一词,根据密尔顿(《失落园》作者),却是愚昧人的用词,“那权柄,愚昧人称之为偶然。”

我猜他的意思,大约是没有什么事是偶然的,都是上帝的权柄安排的。就如烈日当空,约拿热得快死了,一棵蓖麻偶然快高长大给他遮荫。饥荒之年,以利亚在基立溪旁,乌鸦飞来给他扔下饼与肉。

说到饼,中国人又有话说: “天上掉下大饼来,会接还得会吃。”我现今天天都在生活中,练习接饼和吃饼。

作者现住美国北卡州。

本专栏与《举目杂志》、《海外校园》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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