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观后感——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

【作者:曾继雄移动我视界 2017.02.26


故事概要

《沉默》这部电影吸引人之处不在故事的进展,所以不担心剧透先把故事交代一遍,故事背景是十七世纪的日本,室町幕府末期1549年耶稣会开始差派宣教士到日本鹿儿岛宣教,到了16世纪末已经有30万信徒,其中包括一些诸侯,那时德川家康崛起,开始讨平各地诸侯,诸侯中友善或皈依天主教的更是征讨对象,1597年长崎首先发生26名教士与信徒遇害事件,其后江户幕府颁布禁教令,对于天主教信徒和神职人员展开迫害,岛原之乱因不愿背教被杀害的男女孩童共三万五千人。

电影开始的时候是一片漆黑的萤幕衬托着背景由稀落而渐强的虫鸣声,声音突然静止,萤幕上打出「沈默」,出现在萤幕上的是数个十字架,上面绑着赤裸上身的信徒,逼迫者用长杓舀起温泉的水浇在他们已经烫红的皮肤上,在一连串迫害后,镜头转到葡萄牙的耶稣会,旁白述说着上述背景的一小部分,旁白以说故事的口吻串起整个故事的场景。两位葡萄牙神父罗德里格斯(Sebastião Rodrigues)和葛罗皮神父(Francisco Garupe)听到他们在日本宣教的老师费瑞拉神父(Cristóvão Ferreira)背教的传闻。他们不愿相信,请求教会派他们去日本调查,由于日本已经全面迫害信徒,教会原本不肯,但听到他们有出生入死的决心,认为或许是神的旨意,就让他们成行。

他们来到中国南方水手聚集处,找到一个日本人吉次郎,他原是天主教徒,在逼迫中接受以踏圣像来表达弃教,但其他家人不愿照作全部被烧死,他因此整日醉酒、披头散发、衣衫蓝缕,但听说他们要去日本,就哭求他们带他回家。于是他们来到日本,吉次郎一上岸就失去踪影,但他们却被隐居在此避难的信徒发现,他们安排一个空屋,白日藏身其中,晚上到村子为大家举行弥撒。

不久这种昼伏夜出的日子就让两人苦闷烦躁,一天他们决定冒险靠在门口附近的石头晒太阳,结果被两个经过的村民看见,当天晚上就有一群信徒来找他们,说是村子中的吉次郎告诉他们在此找他,于是他们又到另一个村子为信徒举行弥撒。

终于他们目睹了传闻中的迫害,第一个村子被带走四个人,官员在地上放了一块比脚掌略小的金属圣像要求他们践踏以示弃教,然后就得释放,四人中一个就是被众人央求出来的吉次郎,他一如从前践踏圣像后走了,其他三人不愿踏圣像,因而被处「水磔 (ㄓㄜˊ) 」, 水磔是把人绑在立在海滩的十字架上,涨潮时水正好在让人灭顶的边缘,时间不会长到让人溺死,但人经历不断在海水涨落中几乎窒息的恐怖,几天后力气衰竭而死,两位远方观看的神父内心极为痛苦,远眺整个海滩,除海浪外唯一的声音是力气衰竭的茂吉唱圣诗的歌声。

为了不让他们被发现后连累村民,两位神父选择离开村子,但是村民希望有一人留下来主持弥撒,所以罗德里格斯离开,葛罗皮留下。罗德理格斯坐着村民的船到另一个村子的岛,在那里载他来的船迫不及待地丢下他,因为怕受连累,他在被弃置的海边小屋中待了数天后,吉次郎出现了,但不久发现他被吉次郎出卖交到官府,因为举发一名宣教士得赏金300银元。

他被带到一群被捕的信徒中,也见到了主持迫害的最高官员井上,尽管周遭信徒不断遭到迫害,他却被安排吃好睡足,以便眼睁睁看着坚持不弃教的信徒遭到酷刑。最后,他终于见到了老师费瑞拉神父,他果然如传闻所说已经弃教,他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他听不懂,这是井上的安排,让他也经历了一次费瑞拉所经历过的,而他最后也同样做了弃教仪式、被安排娶了日本妻子、和老师一起帮忙鉴定进入日本的外籍水手携带的物件是属基督的或不属基督的,最后,老死日本,按照佛教仪式火化,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基督教的痕迹,然而在最后焚烧尸身的烈火中,镜头特写了他的掌心,握着一支小小的木制十架。

艺术呈现

分析起来这部电影要呈现个两个主题:一是宗教的形式与内涵、一是信仰的本质,但是这两者都放在一个框架下,就是当上帝保持沈默,任凭求告他的信徒受逼迫,这种情况下信徒的各种反应。基督教的核心就是十字架,耶稣基督为人的罪钉十字架做了挽回祭,他也告诉门徒要天天背起十字架来跟从他,在实践上,从耶稣基督复活升天后,基督徒受逼迫乃至殉道长达400年,所以受逼迫对于基督徒来说毫不陌生。贯穿《沈默》整个电影的是令人窒息的连串逼迫,但是逼迫的呈现是经过艺术处理的。

逼迫是要信徒放弃信仰的一种手段,电影中逼迫的形式有「水磔」、「穴吊」、「斩首」等等,但这些逼迫最主要的对象并不是受刑的信徒,虽然「水磔」、「穴吊」都是四到五天的凌迟,但终究死亡会结束一切痛苦。而真正遭受凌迟的是他们处心积虑要对付的神父,他们只要不肯弃教,就会不断看到信徒因而受苦丧命。 当罗德理格斯到第二个岛上时,吉次郎来找他,带给他一条鱼,由于太咸,他说「我渴了」,突然想起基督在十字架上也说过这句话,吉次郎带他去水边喝水,他俯首喝水,看着映照在水中的像,突然变成了头带荆棘冠冕的耶稣,他发疯似地笑了,然后突然发现周围官兵围拢过来,原来吉次郎出卖了他,他被捆着带进城,路人丢石头打他、骂他,他俨然经历主走过的十架苦路。然而这条苦路比他读过的经文更艰苦,因为肉身受苦的不是他,而是安排在他周遭被逼迫甚至殉道的信徒。

从这时开始罗德理格斯所经历的是一连串精心设计的迫害,井上先陈述了一种逻辑,这些信徒的受苦受死成就了你的荣耀。井上说话的时候像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执行的官员告诉信徒,只要在圣像上踩一下,轻轻的也算,就可以释放,很简单。与罗德理格斯一起被关的信徒问他说,是不是死了就上天堂,不再有痛苦,罗德理格斯说是的,天堂里没有眼泪、不用纳税、没有苦役。当天,所有信徒都抗拒不肯踏圣像,他们宁可在太阳下不肯得释放,官员好像很无奈地说把他们关进去吧,但是却叫住了最后一个男人留下来,罗德理格斯在整个过程中不断祷告上帝保守这些人,当看到他们似乎暂时度过苦难,他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一个武士冲出来,刷的一剑,妇女尖叫声大作,罗德理格斯看到一颗头颅滚过来,刚被叫住的信徒已经身首异处。

然后他被带到海边,看到官员押着葛罗皮神父和第一个村子的数个信徒来到海边,信徒被捆在草席中放在船上,官员告诉葛罗皮神父,只要他愿意弃教,这些人就可以释放,因为他不愿意,这些人就被一一抛进海中,并且用竹竿把信徒压在水里,葛罗皮神父游泳过去救援,最后和信徒一起溺毙。

罗德理格斯仍不屈服,于是他的老师费瑞拉神父―现在已经有了个日本名字,跟着个日本和尚,被带到他面前。他的老师正在做一本书「辨伪」就是要指出基督信仰中的谬误,罗德理格斯非常失望生气,费瑞拉指着他颈旁的一道疤痕告诉他,这是「穴吊」留下的痕迹,「穴吊」是将一个人倒悬在一个洞穴之上,颈边划开一个小伤口,血流让受刑者不会脑充血而立刻死去,但是血慢慢流出,让受刑者痛苦四五天后才会气绝而死。费瑞拉告诉他,那天晚上他的房间就在几位穴吊者的旁边,他们的呻吟声让他最后做出弃教仪式。当天,通译笑着对他说今天晚上你一定会步上老师的后尘。

那天晚上他在费瑞拉弃教当夜住的房间里,他像基督钉十字架之前在客西马尼园中一样的迫切祷告,而墙上刻着费瑞拉当时留下的文字,说的正是一模一样的挣扎。上帝依然沈默,如当年在客西马尼和这个房间,上帝让他的独生爱子上十字架,似乎没有听见他的恳求撤去苦杯。当夜他听到一种痛苦的呻吟,让他无法安息,通译来了,他说有人似乎生病在呻吟,但守卫好像没听见,请他去处理,通译笑着说,这不是生病,这是穴吊者的声音,只要他愿意在圣像上踩一下,这些人都可以放下来。

他被带到一块比脚掌略小的圣像,他凝视圣像,圣像扩大到整个萤幕,耶稣的声音响起:「踏吧,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承受苦难,踏在我脸上吧」,在挣扎与犹豫中他的脚踩下去,然后跪倒在地痛哭,镜头拉远容入整个院子,天渐渐亮了,几声鸡啼响起。

这到底是彼得的否认主,还是基督在十架上的承担苦难?基督徒都念过这节经文「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 」(哥林多后书4章17节),但现在的苦楚,是一个又一个信徒会不断被逼迫殉道,这四个穴吊者死了,只要他不接受弃教,还会有下四个,直到他屈服为止。

电影接下来的节奏变快,距离拉远,罗德理格斯神父背弃了信仰,穿上了和尚的衣服,被安排接收了一个日本亡者的姓名、妻子与儿女,他身上与基督有关的物品都消失了,他过世以佛教礼仪火化,好像信仰的痕迹完全消失,基督信仰似乎被迫害彻底击败,但是在焚烧的火中,镜头特写了他的手心,里面握着一个小小的木质十字架。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线索,即使他已经做出弃教形式,但是井上还是定期检查他的一切,所以这枚十字架不可能是他自己在临终前握在手中而不被发现的,一个非常合理的推想,是最亲近的人,就是他的日本妻子,在火化前的一刻放在他手中的,这位妻子在萤幕上始终面无表情,但是最亲近的人可能已经认同了他的信仰,至少受托帮他带着这样的信物走上人生最后一程。

从他们进入日本以来,几个细微的动作就在铺陈信仰外在的形式。当他们刚刚进入日本,吉次郎立刻消失无踪,他们经历了几天的饥饿后才被信徒发现带去村子,信徒将鱼奉上,他们急忙塞入口中,低头却发现大家正在低头祷告谢饭。他们来到另一个岛,岛上信徒非常期待从他们得到一些信仰的象徵物件,他们送出了所有身上的十字架还不够,最后只好把念珠拆开分给大家一人一颗。井上让罗德理格斯踩踏圣像后,让他们帮助幕府检查外国水手携带进来的物件,哪些是属于基督徒的,哪些不是。最后当他们已经彻底在外表上征服了罗德理格斯,连死后也将他骨灰洒入海中,为了怕他的任何遗物成为信徒可以倚赖的物件。

但是,一个反讽的是,那个在每次逼迫中一定配合的吉次郎,一次在轻而易举完成踩踏圣像的动作后,突然被官员叫住,从他胸前拉出一条挂着小匣子的项链,匣子里有一个耶稣像,吉次郎辩解,这是他赌博赢来的,他从未打开过匣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个被人唾弃,不断弃教又不断告解忏悔的人,却将一个代表信仰的信物贴身放在胸前。

对于基督徒而言,圣像、念珠都是不合圣经的物件,但是在大逼迫中,信徒们不断被迫放弃外在的表徵,信仰却一直由外向内继续被坚守着,而罗德理格斯不仅被迫放弃外在的信仰象徵,也违背了神父娶妻戒律,但在那逼迫不能触及的内心深处,最终用他的实质行动(让信徒免受迫害)始终实践着他的信仰。

小说名为《沈默》,毕竟也需要触及一个很核心的问题,如祷告一再失望的罗德理格斯在心中问到,为什么上帝保持沈默?我是在向一个不存在的神祷告吗?

远藤的小说写着:「我即使背叛了他们,但绝不会背叛他。我用跟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他的爱,到今日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上帝为何沈默?这个问题并非那么难回答,鲁益师(C.S.Lewis)已经藉着《地狱来鸿》(Screwtape Letters)一书中,大魔鬼写给小魔鬼的信中说了:「迟早他要撤回他的支持与激励,如果不是实际上至少也是在他们的知觉经验上,他让受造物靠他们自己的脚站立去单纯靠意志完成毫无兴味的责任,在这样的低谷远甚于高峰中,他们会长成他所期许的那样。…我们的事业最危险的时候,莫过于当一个人不再有热情但仍愿遵行我们敌人(译按:指上帝)的旨意,环顾整个宇宙似乎他的每个踪迹都已消失,问道为什么他被遗弃,却仍愿顺服」。这对于基督徒而言毫不陌生,基督的十架七言中一句就是「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上帝始终沈默,但他进入受苦者心中与他们一同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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