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与不杀间,吾身千万难∼评司马穰苴

【作者:张耿闻榜样 2003.11.16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君子陵夷,小人崛起,平民出身而拜相封将者,屡见不鲜。在此动荡纷乱的时代,地方上的诸侯贵族,其跋扈不可一世的气焰,日益炽烈;身处中央的周天子,虽为天下重器,却无发号施令之实权,周郑交质、繻葛之战,周天子逐渐名失实亡。 田穰苴生在这样的大时代,以他卑下低贱的身分,于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蒙受将军之重责高职,带兵抗晋抵燕,若不采取非常手段,立威建信,即便晏婴力荐推举,亦必大祸小患接踵而至;将兵捍燕晋之师,则迟滞多阻,甚而有所不可救者!于是,穰苴便运谋用策,开始他的田氏八部。

首先,穰苴选择庄贾作为他上抗强权的代表,因其乃国君宠臣,身分尊贵;且为人骄傲自大,养尊处优,实为上上之选。目标既定,行动便发。穰苴与庄贾约定会面,并在军中立桩计时,此举充分透露出他早已料到庄贾必定期而后至,准备有所应付;果不其然,相约之时至不见庄贾,穰苴旋即毁去计时装置来昭告全军士兵,进而编整军队,颁行军令。法律的约束是否有效,于制定完成后立刻试验为最佳。因此,穰苴借庄贾迟到一事,大作文章,对之晓以利害,申述民族大义,终于将其杀之,以为三军警惕。当下,果真震撼人心,士兵皆为之惊慑。其后,面对景公派来的使者,穰苴亦展现坚守真理、威武不能屈的气势,而又不失对国君应有的尊敬,这无疑是继斩庄贾后,另一剂强心针。表演完不畏强权,接着上档的戏码,便是嘘寒问暖,与士兵甘苦与共。此时,穰苴真情流露,对兵卒呵护关怀,无微不至,感人至深。最后,齐军士气大振,个个皆欲上阵杀敌,以报穰苴惜识之恩;外敌大为其势所惊,铩羽而归,齐国因而得以保疆收邑,穰苴也官拜司马,威赫一时。

当初穰苴没没无闻于草莽之中,修习学识,自我陶铸,正如「潜龙勿用。」,是君子创业的初步,也是处于下位之时。时至晋、燕犯齐,穰苴所蓄积的力量已臻饱满,正当有所作为,造福兴利于百姓;适逢晏婴推举之,景公拔擢之,是谓「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领兵行军,最忌士卒不附,将令不从;因此,上抗强权,下集军心,立威建信,便为首要之务。此时,穰苴正处于「君子终日干干,夕惕若,厉,无咎。」一心一意,努力致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几番思量,唯有采取非常手段,方能统辖三军;于是,穰苴决斩君之宠臣、国之所尊的庄贾,倘若评估错误,原先所有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且有生死之虞!「或跃在渊;或飞在天。」全凭此举。终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穰苴险招奏效,三军之士,皆心悦诚服于其麾下,个个斗志高昂,出生蹈死,无所吝惜,破晋军,逐燕师,收复失土,官拜司马。然而,「亢龙有悔。」功高镇主,穰苴疏忽立身之本,锋芒太露,名显遭人妒,功着遭人黜,横祸临门,忧愤攻心,发疾而亡,不胜悲凄。

穰苴整编行伍,修兵练武,破燕败晋,从凡夫俗子一跃而成位高权重的大司马;除了穰苴自身的才识过人、晏婴的慧眼识英雄与景公的因贤任能之外,庄贾也是成就穰苴丰功伟业的一大功臣。然而,以血肉为器,实在有其商议之处。天生万物,无所谓贫富贵贱之分;阶级等第皆是人为,目的在于便利统治。于是,当有德者在位,则百姓或可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倘若在位者失德,人民往往置身水火,生灵涂炭!尤其是春秋战国时代,各国争相倾轧,尔虞我诈,莫不以称霸天下为目标;所谓「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若有国家想「遗世而独立」,成为化外之国,恐怕是痴人说梦。齐国虽曾盛极一时,但传至景公时,却也成了其他各国极欲染指的对象;其中,晋燕最为积极,嚣张的气焰与齐国丧失的城池,形成讽刺的正比。当此之时,即便是能言善道、辩才无碍的晏婴,也是「孤臣无力可回天」。就在齐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之际,穰苴出现了。他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没有治军经验;他所能依凭的只有自己的能力,以及国军和宰相对他的信任。「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亟思回报的穰苴,必须在短短的时间内,将屡战屡败的齐军,训练成烈火焚身浑不怕,出生蹈死无怨尤的终极战士,他所肩负的责任之重,不言可喻。穰苴所面对的,是一群散漫骄傲、没有纪律、士气低靡的军队;没有人瞧得起他,也没有人愿意奋发向上。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首要之务,当然是立威建信-展现大刀阔斧的决心,与无所畏惧的魄力。可是要从何下手呢?假使对象是一般士卒,杀鸡儆猴所收之成效,势必有限而难以约束全军,更遑论另其脱胎换骨,所向匹靡;若将矛头指向高官权贵,则恐怕未有功劳先遭横祸,兴国大计也将化为乌有,这其间的选择,真是难!难!难啊!

终于,穰苴选择高高在上、恃宠骄矜的庄贾作为监军,并利用庄贾轻慢骄傲的心态,设计与其约定会面,约定时辰一到,立即在军中颁行法令以待庄贾的来临;最后珊珊来迟的庄贾,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牺牲了,换来的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深刻地烙下四个字-军令如山!此后,穰苴的威严既定,操兵练武也就事半功倍,遂能使齐军脱胎换骨,甚而大破燕、晋,凯旋而归。

生命就是生命,不应该轻易抹杀他人生存的权利;可是,非常时期总有非常的做法,「治乱世用重典」曾被人们千百次地扬弃,却也被人们千百次地提振。谁对谁错呢?「宽容」应是最好的答案。穰苴出现以前,齐国饱受外患侵略,上至君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人人寝不安稳,食不知味;穰苴出现之后,齐国收复失土,扬眉吐气。凡是行军作战,必有死伤;凡有死伤,皆非百姓之福。然而,站在保卫国家的立场,穰苴是功大于过的。可惜穰苴功成名就之后,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另一个庄贾,恃宠而骄锋芒太露;是以政敌环伺,穰苴受谮,不得善终。因时而化,与时俱迁,当刚则刚,当柔则柔,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则能生生不息;刻舟求剑,墨守成规,一味刚强躁进,事穷尚不知止,势必有所窒碍。

一个人的是非功过,决非取决于片面,唯有尽心尽力,俯仰无愧,谦冲自牧,有为有守,其人格精神方能可大可久,千古流芳;否则,短视近利,纵然叱吒一时,却仍会沉没于历史洪流之中,激不起任何涟漪的。

附录《史记•司马穰苴列传》:

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景公患之。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将兵抗燕晋之师。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于间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于军门。」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留饮。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后期为?」贾谢曰:「不倍大夫亲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恋其亲,援饱鼓之急则忘其身。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三军之士皆震栗。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后行。士卒次舍并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赢弱者,三日而后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晋师闻之,为罢去。燕师闻之,度水而解。于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兵归。未至国,释兵旅,解约束,誓盟而后入邑。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然后反归寝。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田氏日以益尊于齐。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于景公。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国等。其后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至常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诸侯朝齐。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着穰苴之列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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