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急澗山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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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會被電影中的婚外情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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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故事就是在「遊說」

不知何故,你選了一齣談婚外情的電影來觀看,看完後,心有戚戚焉,為了主角的一段婚外情而惆悵,慨嘆一聲「恨不相逢未嫁/娶時」。之後,你覺得不對勁,自己明明是個持守傳統家庭價值的人,怎麼不單同情這段不倫之戀,還認同了他們,希望這段婚外情成功呢?是自己意志不堅定,還是傳統價值有問題?

電影是一種用影像來說故事的方式。故事,有好與壞之分;說故事的技巧,則有高與低之別。有些故事註明是「真人真事改編」,但看完後,你覺得很假,因為說故事者缺乏技巧,又或者因加油添醋使故事失真,而非事實本身有多匪夷所思。有些人很會說故事,明明是虛構的內容,仍然叫你信以為真,即使那是一個天馬行空的奇幻故事。怎樣說,常常比說什麼更重要。說故事,可以純粹為了娛樂聽眾,也可以用來「遊說」聽眾;無論目的為何,說故事者就是要說服你相信某件事物或某個理念,得到某種預期的效果。

當道德之士遇上不倫電影,之所以會流露與自己價值相違的倫理情緒,就是因著被成功遊說了。到底,電影如何遊說人呢?本文試以《麥迪遜之橋》(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1995)這齣著名的婚外情電影來作說明。

■ 重溫故事

梅麗史翠普(Meryl Streep)飾演由義大利小鎮嫁到美國愛荷華州鄉間的四十五歲家庭主婦范絲嘉,盡心竭力照顧丈夫和一對青春期的子女,生活平淡乏味。1965年的一天,丈夫帶著子女出門參加為期四天的小牛比賽,妻子一人留守在家。這時,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也是本片導演)飾演的《國家地理雜誌》五十二歲攝影師羅拔,正要赴麥迪遜郡拍攝兩座有名的廊橋,向她問路。由於有路說不清,范絲嘉上車引路,兩人相談甚歡。

探路完畢,范絲嘉邀請羅拔進屋喝冰茶,談起雙方的婚姻家庭,原來羅拔因長年在外,聚少離多,與妻子離異了;范絲嘉也為了家庭,放棄了個人理想。范絲嘉請羅拔一起吃晚餐,聽他說那四海為家的生涯。羅拔離去後,范絲嘉竟然依戀起來。夜深,她下定決心駕車前往廊橋,留下字條,邀請羅拔工作完畢後再度共進晚餐。翌日,羅拔來電詢問,有沒有興趣稍後過來一起工作再用膳?范絲嘉特意買一條新裙子回來。羅拔再度致電,猶豫應否相見。范絲嘉卻堅持見面。一段婚外情已無可避免了。

晚上,在輕柔的音樂中,兩人共舞,相擁,走進臥室。接著是纏綿悱惻的兩天。丈夫回來前,范絲嘉掙扎:是否跟羅拔遠走天涯?最終她為了丈夫、子女,留了下來,兩人痛苦地分手。

此後范絲嘉收集羅拔所有的作品。1982年羅拔過世後,託律師寄回有關他與她一切的物件給她,包括一本後來出版,名為《四日》的攝影集。

電影卻是從范絲嘉過世開始說起。一對婚姻皆不美滿的子女,閱讀著母親留給他們的半生祕密,帶出一段段往事。他們最初抗拒,最終接受,讓母親的骨灰撒在廊橋畔──跟羅拔的骨灰撒在同一處。這個半生祕密,更分別拯救了兩兄妹陷於僵局的婚姻,教他們學會珍惜。

■ 我們是如何被「說服」?

故事觸動人心,觀眾很容易就感到這段婚外情可歌可泣。我是一看再看後,才開始察覺不對勁,看到影片當中不合常情常理之處,繼而發覺觸動我的主要不是故事內容,而是其電影語言及其說故事的技巧,甚至是我觀賞電影時的心理弱點。以下,我試以「電影的特質」、「故事的佈局」和「觀眾的心理」三方面來談談一些觀察。

■ 從電影的特質看

電影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常迫使我們在有限的時間、有限的資訊下,作出重要的倫理判斷。然而,判斷需要資訊,而且是足夠的資訊──「足夠」跟「多」不一樣,「多」不一定「足夠」;而且,判斷也需要足夠的時間,倉卒常造成錯誤的判斷。不過電影的時間,卻是壓縮、連續而無從暫停的;電影中所給予的資訊,是經過創作人所篩選,以至詮釋。在別人所設定的時間和資訊中作判斷,難免有所偏差。文學藝術能以特殊象徵普遍,所以除非觀眾有一個更廣闊的視野、更全面的資訊,否則容易受電影中對某議題的判斷與立場所影響。

電影語言與觀眾心理的互動是一個微妙的過程,舉凡電影中的聲音配樂、場面調度、攝影剪接、台詞、演技、演員,都在影響我們對故事所做的價值判斷。我們以為那段感情很浪漫嗎?不,也許是那段配樂很浪漫,然後你將它自動過戶給那段感情。我們做判斷,本來就夾雜著許多非理性的元素,不過電影工業特別擅於操控這些非理性元素而已。

■ 解析故事的佈局

回到故事本身,故事中許多設定,都讓我們容易認同這段婚外情:

★隱藏的家庭★:丈夫出場不久,即帶著子女出門遠去。所以觀眾所看見的范絲嘉,其實是一個已婚的單身者。我們判斷范絲嘉應否愛上羅拔時,到底是視她為一個已婚者還是單身者,可能連我們也說不清。

★苦悶的家庭生活★:范絲嘉是位無微不至的母親,但一家人對她的付出已視為理所當然,缺少感謝之心,也忽略她的需要。儘管她不喜歡,丈夫和兒子每次關門都弄個隆然巨響;女兒也從來不問一聲,就把她正在聽的音樂轉到另一台。這樣苦悶的家庭生活,看見就令人洩氣。

★精選的情人★:《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師,走遍世界各地,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職業?(女主角也不賴,她會看葉慈的詩。)

★沈悶的老公與知音★:丈夫被范絲嘉形容為很「乾淨」(clean)──一個很奇怪的形容,大概指他樣樣都好,卻一點情趣都沒有。反之,羅拔提到,他經過女主角成長的義大利小鎮,僅僅因為鄉郊景色迷人,就放棄原訂的旅程,逕自下了火車。這讓嫁來美國多年的女主角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簡化的人際關係★:范絲嘉遠嫁至愛荷華,沒有其他親人,缺乏保護傘;至於鎮裡的居民,就電影所見,都是些愛說閒言閒語的道德教條主義者。故事裡安排一位婦人,被人揭發為婚外情的第三者後,終日受人歧視,進一步凸顯范絲嘉跟這群「雞公雞婆」的隔閡,又預示著她若發生婚外情,會受到多大的攻擊。有趣的事,作為觀眾,看見這群討厭的鎮民,反而會站在「弱勢」的一方。

★至死不渝的愛★:這段婚外情從開始到結束,只有短短四天,然而雙方至死都沒有忘記這段情,羅拔死後把骨灰撒在廊橋,又把有關兩人的一切物件寄給范絲嘉,戀戀不休,令人唏噓。

★丈夫的懺悔★:丈夫臨終前跟妻子說:「我只想說……我知道妳有自己的夢想,對不起,我沒法實現妳的夢想。我真的很愛妳。」

★兒子的諒解★:兒子最初難以接受母親的婚外情,覺得她背叛了父親和自己,最終也諒解了,甚至跟妹妹用當年母親和情人用過的酒杯喝酒。

★婚外情成了一種救贖★:在婚外情那四天中,范絲嘉說:「我舉止有如是另一個女子,可我比以前更像我自己。」到晚年,她的回顧是:「若不是他(羅拔)我無法在農場待上多年。」婚外情,成了她的「救贖」,尋回自己,忍受現狀。意想不到的是,這個救贖,還「惠澤」下一代:頗為大男人的兒子,看完母親的故事後,跑回家擁抱妻子,問:「我令妳快樂嗎?我想令妳開心,甚於一切事物。」而女兒,亦開始懂得如何平心處理維持了二十幾年卻難言滿足的婚姻,她也學會珍惜。

連當事人(丈夫、子女)都對女主角表示懺悔與諒解,而這段婚外情又發揮如此不可思議的救贖功能,我們這些原就是局外人的觀眾,就更沒有身分去責怪這段婚外情了。

■ 解析觀眾的心理

我們觀看影片前的一些「前理解」,值得玩味。電影的角色,除了是故事裡的人物,也是現實中的演員,我們對他們早有一些主觀期待。譬如說:觀眾在觀看前,會認為誰才是天生一對?當然是主角克林伊斯威特和梅麗史翠普。在觀眾心目中,扮演丈夫的演員(我們大概連他的名字也說不出來),才是第三者!觀眾覺得他配不上梅,他早該離場!想一想,誰是男主角,誰是男配角?

一個極端的例子是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在鏡頭前,梁朝偉的妻子和張曼玉的丈夫,從不曾出鏡(粵語版分別由孫佳君和張耀揚聲演)。梁和張在故事中若不發生感情,觀眾才覺得不合理、不應該哩!觀眾來看愛情電影,就期待看見愛影,所以,觀眾也在慫恿他們發生婚外情!

觀眾也常常有一種愛屋及烏的心態,因為喜歡那位演員,就認同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壞事。

說實在的,我第一次看《麥迪遜之橋》時,也覺得故事不錯,無意批評這段婚外情。原因很簡單,跟一般觀眾一樣,我看電影是要娛樂,不是要作思考訓練。說得坦白一點,我是來「求騙」不是來「求知」,對影片只作「審美理解」,不作「邏輯理解」。電影是「夢工場」。有些夢,不一定合乎道德。人有罪性,每個人心裡都有一些不合乎倫理的慾求,觀看電影時,常常是在放「價值觀的假期」(老實說,大部分在婚姻中的人,都作過離開這段婚姻的夢)。大部分人都明白戲是戲,出了戲院就算了;同情劇中人,或者作一作夢,不代表就是認同婚外情。

只是近年,我愈來愈感到,有些人會以一些電影情節來作「證據」,「證明」某些有違傳統價值的事物原來有多「美好」。也有些人相信自己看電影時沒有在「放假」,但看完這類電影後,信念卻受到衝擊。這大概是因我們的價值概念常常只有命題,缺乏血肉。我們真的知道什麼是「婚外情」嗎?還是,那只是一個「空概念」?

意思是,我們跟這些婚外情家庭,沒有真實的接觸過,沒有真切地體會到它對家人的傷害。我們也許認識有這些遭遇的朋友,卻因著避諱,未曾跟對方就此事有過深入的交談,不知箇中底蘊,只有個空架子、模糊的概念。而電影的感染力強、似真度高,填補了我們的「空概念」,成了另一種「真實」──危險就在這裡。當我們想起婚外情,腦中就只浮現這些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電影片段,挑戰我們對婚外情的原有立場。這是影像時代的一種認知偏差。當然,很少人會因一齣戲就改變價值立場,多數是在日積月累下被逐漸鬆土。所以,這裡無意誇大個別電影的力量,只希望我們不要忽略同類電影所累積下來的能量。

■ 與其沉湎故事,不如琢磨人性

我看了《麥迪遜之橋》好幾遍後,突然有一句話跳了出來:這是一個中年鄉下歐巴桑(師奶)的婚外情綺夢。

這樣講好像很損人,但想深一層,整齣戲都以女主角為中心,反正什麼便宜都給她佔盡了,有一個忠誠的好老公,又有一個痴情又優秀的情人。我想來想去,也想不通這位因浪跡天涯而離婚,又到處留情的攝影師,為什麼會喜歡她──請不要把對梅麗史翠普的遐想投射給那位家庭主婦;還說出「這樣肯定的事,一生中只有一次」這樣的精句,其實他肯定什麼?羅拔不斷稱讚范絲嘉,但除了他口講以外,在鏡頭前,我們實在看不出她跟一般鄉間家庭主婦有何分別。只因為這位家庭主婦會開玩笑、看葉慈的詩,還是因為她欣賞羅拔的作品?這些理由加起來都不夠說服力。我們頂多是接受傳統的講法──愛情是盲目的。

當了十幾二十年的鄉下主婦,范絲嘉根本不可能跟情人遠走高飛,這是客觀限制。不過她卻找到一個堂而皇之理由:家人會承受不了壓力──這是事實,卻不是事實的全部。難道她自己就不用揹負一輩子的內疚?不用擔憂這位習慣浪蕩天涯的新丈夫,會繼續慣性地到處留情?

更有趣的是,那位美國南部傳統愛家的丈夫,竟然在死前對妻子說:「我知道妳有自己的夢想,對不起,我不能幫妳完成。我真的很愛妳。」妻子搞婚外情,最後竟是丈夫向她懺悔,這是哪門子劇情安排?而且,對一個傳統愛家的男人,會認為無論是丈夫或是妻子,為家庭犧牲理想是正常不過的事。人生沒有那麼多「兩邊平衡」,更多是在「選取」。

而且,故事還安排一對子女最後視母親的婚外情為一件相當正面的事。對不起,作為一個有正常心智的人,如果我媽媽搞婚外情,無論故事有多纏綿悱惻,我頂多是原諒她,總不至於舉起母親跟情人用過的那對酒杯,跟妹妹乾杯起來,他們在慶祝什麼?匪夷所思的是,母親的婚外情故事,竟然成為一對子女婚姻的救贖。兒子向太太重新示愛——怕她學母親搞婚外情?女兒懂得怎樣面對自己的丈夫,放棄草率離婚的打算——是因為母親最終選擇了家庭責任?

我反覆琢磨,愈覺得故事裡每個角色的心理都很奇怪,不可以常理測度。試問這樣的一個故事,不是一個中年鄉下歐巴桑的婚外情綺夢是什麼?何況這段婚外情一直是范絲嘉採取主動的。早在領羅拔去廊橋途中,她就開始漸生情愫,將自己一步一步推向婚外情:邀請對方到家裡喝冰茶,再留對方用晚膳,之前還刻意換了一對漂亮的耳環。用完餐又繼續請對方喝酒。到深夜,心血來潮,開車到翌日攝影師要拍照的廊橋,留下字條邀請對方再度一起吃晚餐。翌日下午,歡歡喜喜地去買一條新裙子。羅拔建議取消約會,她又堅持要見面──試問,換成是已婚男性有這些舉動,我們作何感想?

每一次重看此片,我對范絲嘉的同情就遞減一些。我明白一個人若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每天只活在因循瑣碎、不受重視的環境裡,一旦遇上一個充滿自由氣息的人,難免心動。只是,大部分人豈不都這樣生活著嗎?這並不能合理化出軌行為。而且,故事中那幕苦悶的家庭生活,真的是她生活的完整縮影嗎?不說別的,單是一對子女從出生到青春期前,應該有無數的歡樂片段吧。家庭裡也有夢,不能把家庭當作摧毀夢想的兇手,這樣太不公允。我們可以欣賞配偶以外的一位異性,卻不一定要愛上對方;我們可以愛上對方,卻不一定要與對方交往;我們可以與對方交往,卻不一定要發生性關係。我們不是沒有選擇,每一步都有選擇──包括選擇在因循的生活中發掘意義。

事實上,我根本無法想像,跟一個因浪蕩天涯而離婚、又到處留情的人私奔,會有什麼好結果?范絲嘉跟羅拔分開後,即使羅拔真的會守住這段情一輩子,我同樣無法想像,他不會繼續到處留情──畢竟他說過他不是僧人。

我無意奚落這位婦人,畢竟,這只是個虛構故事裡的虛構人物。

■ 在弄虛作假中尋真責實

有一次帶領電影討論,一位中年弟兄說,因為羅拔至死仍深愛著范絲嘉,所以這是情、不是慾。我問他:這樣說來,如果妳太太跟羅拔這種男人發生婚外情,你也可以接受?他一時語塞,說不回答假設的問題。我不迫人太甚,沒說他只是在慷他人(范絲嘉的丈夫)之慨。我不是庸俗的人,可我也不是天真的人。

電影的本質是「弄虛作假」,所以不能怪電影欺騙了你的感情。荷里活電影是精密計算的產品,善於掌握觀眾的心理,它有許多傳播信息的手法,值得我們學習。當觀眾的,可以享受聽故事的樂趣,卻不必被故事牽著鼻子走,受其意識形態操弄。

《麥迪遜之橋》是一齣「通殺」(大小通吃)的電影,既美化婚外情,又維護家庭價值,似乎每個人都可以在裡面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然它的基本調子仍是歌頌婚外情。我對它的批評,不純粹是價值觀的問題,否則這只是意識形態之爭,大可各為其主,言人人殊。我的批評是,它有太多不合人情人性之處,它不是一個好故事,縱然它很動聽。

聽故事有不同的層次,「聽古唔好駁古」(廣東話,意思是:聽故事不要反駁故事)是一個層次,「反駁故事」又是一個層次。基督徒對這類與我們價值觀不同的電影,可以透過提升「解讀力」來提升「解毒力」,拆解光影背後那些不合常情常理的情節。提升「解讀力」後,我們也要敢於拿福音電影來作類似的解讀。最終不是為解構一切,而是為了「在反駁故事後說出更好的故事」,因為基督信仰原就是個充滿故事的信仰。反駁虛假的故事,說出能尋真責實的故事,本就是基督徒的使命之一。

願主教導我們說好故事,並把故事說得好。

本專欄與《校園出版社《書饗》校園雜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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