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韻琳 2001.05.27

親愛的明謙：

　　我總希望好好寫封信給你。但是從沒有把握你看了以後是否覺得肉麻。住在男 生宿舍的我，越來越失去女性與女性對談的能力，因為你和爸爸表達感情的方式， 好像是更喜歡用笑話、調侃、彼此拆對方的台來表現。

　　你給了我很折騰的四五年歲月。很多人都說，青少年的孩子都是這樣，但是為 人父母，遭逢孩子的青少年，不可能因為「大家都是這樣」，而不精疲力竭。我多 少次內心深處嘆息著，嘆息我這麼多角色中，怎麼母親的角色是這麼難當力不能勝 ？好幾次眼見你情緒的言語，搞得全家大亂，只好黯然進入書房，逃躲在電腦、書 海中。我一直知道，你那種好辯、反抗、與全世界為敵的心很苦，我也因深知你苦 ，而屢屢徘徊於退讓遷就、或堅持原則之間。但是，即使我遷就了你，我卻無力讓 全世界都轉動來遷就你，當你在學校受了挫折，轉回家來與家人為敵，我又無法做 到我、或家中其他人都不受你影響，牽一髮動全身的，骨牌效應造成全家人的心情 癱瘓。

　　有時候我聽朋友的意見來硬的，你就離家出走，而我就有了無眠的夜；有時候 我聽朋友的意見退讓，卻感覺你並不體會我的苦心，更逼我的底線；你的老師打電 話來，也說你是全班最難處理的孩子，像刺蝟，任何一個對你的糾正，都是被刺得 體無完膚。你抗拒著一切的不合理，任何一個規則，你都要問「為什麼」，任何一 個爭辯，你都有辦法站在有理的那一方，而我們無法讓你明白，面對抽象的社會群 體，一個「理」字打遍天下；面對摯愛的家人與朋友老師，深深相繫的卻是情。是 非對錯分得再清楚，抵不過「彼此體諒」幾個字。

　　當我跟你一齊看「臥虎藏龍」，真覺得你就是那拿把刀就想走江湖的女生，刀 是她的理，可是江湖講情義。人情世面，對她而言是虛偽，對江湖來說，卻是彼此 體諒下的「模糊地帶」，是給人留餘地，給人留出路的。

　　這幾年你真像隨時帶把刀，不知多少爸爸媽媽的朋友邊愛惜你、邊又想規範你 ，陪著我們心中嘆息。

　　很多次我跟爸爸睡前談到你，最後都是一聲嘆息：只能等他自己想通，有能力 有意願站在別人的立場看事情。

　　但是該等多久呢？我除了為你禱告，不知還能作什麼。

　　有時候我真渴望你能把內心深處的一切說出來，讓我和爸爸平撫你青少年的徬 徨，讓我們不會對你有誤會；可是後來也就明白了，若是你說得清楚，你就不是青 少年了；我們得要學會重拾、回想我們的青少年時期，來揣想你的。唉，不過也不 容易，爸爸的青少年因為家庭窮困走得艱苦，阿公阿嬤但求爸爸奮鬥出另一條路， 冀望太深，爸爸沒時間叛逆；而我在軍事化教育下，只學會順從。我們真的不懂你 的心。

　　有時候整理照片看到你的很小很小的時候，想到很多你可愛至極的回憶，也很 感觸，其實你真是三千厚愛在一身，父母的第一個寶貝，阿嬤的第一個孫子，林家 第一個男孫……再想到現在，真是覺得人生何等艱辛甘苦摻雜。

　　我很慶幸這段歲月我有上帝，也有非常多好朋友；更慶幸外婆將媽媽訓練得不 把心情陷溺在生活中的困境中無法自拔；還慶幸外公外婆健在，一次又一次教我信 任你、給你成長的空間。

　　我常在想，當年外婆何嘗有過信任我們的時候？那咄咄逼著我一定要上北一女 上台大的蠻悍，豈不是我青澀青少年的唯一色彩嗎？何時他們變得如此寬厚、豁達 、凡事看得開？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各個孩子包括我，最後都走向他們根本未曾預 期也未曾讚許的人生，而後他們也發現，人生未必如自己預期，一定要怎樣走才是 標準答案。外公外婆在我們成長過程中，也成長了。

　　大約是初三下學期，我開始覺得你漸漸穩定下來，我感覺得到，你努力的忍耐 不爭辯、努力的體諒別人、努力的跟家人建立關係；一開始失敗的多，成功的少； 慢慢的成功的多，失敗的少；我漸漸感覺我對你的關心與愛，你能感覺得到而且有 反應；我開始感覺我可以嘗試去依賴你，而你會盡量讓我可以信任。我感覺得到， 你有在努力於「理與是非對錯」這個字之外，找另一種與親密家人相處之道。我感 覺得到。

　　在會考前能維持這樣的平穩，我知道很不容易，但你努力的作。

　　母親節這天，你買了一束花送我，這是有始以來第一次，你省吃儉用花自己的 零用錢，不是順手拿教會送你的假康乃馨送我。我偷偷告訴爸爸，多給你一點零用 錢，或許你為了這束花得省三四頓飯錢……。這對我有深長的情感意義。

　　有時我在想，你作家裡第一個孩子其實也真夠辛苦，每一個成長，對父母都是 全新的經驗，等摸索到老練了，你已經走向另一個階段，於是我們又得再度摸索。 其實這次的母親節，我很想摸摸你這很不好養的兒子的頭說：「大家辛苦了……讓 我們彼此包容吧，你有你要學的，而我，也有我要學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寫了一封信給你，署題「一封給兒子的遺書」。時間過 得真快，當時你尚不識字，如今，我卻跟你以大人對大人的言語對談。

　　人生每個階段雖然都是一眨即逝，但是還是有足夠的時間彌補過去的錯。我知 道你會想彌補過去的錯，我其實也很想，而說真的，其實我們都沒有錯，我們只是 需要時間學習，你學習作個兒子，我學習作個母親。

　　我很喜歡你的簽名檔：「我就是我，無可取代。」這在我內心深處永遠是你我 的簽名檔。你不是有個正字招牌「1 + 1 = 2」 ？據說你用這句名言闖遍培英國中 。你在我心目中的獨特無法取代、與我對你未來的信心，也是「1 + 1 = 2」 的準 確；雖然日後我們還會在摩擦中爆怒相向，也是「1 + 1 = 2」 的準確……但是， 讓我們彼此等候對方吧，上帝在我們身上的工作，還在持續中呢！

　　　　　　　　　　　　　　　　　　一切的暱稱、簽名檔在這封信中都不重要
　　　　　　　　　　　　　　　　　　　　　　　　　我只想好好的作你的母親
　　　　　　　　　　　　　　　　　　　　　　　　　　　　　　　　200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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