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治療的陳先生

【作者:黃亮維健康人生 2014.09.21


醫療決策的過程常常很複雜。病人簡單一句「我想活」、「我不想活」,背後可能是由不下千百個理由左右著。對我而言,行醫最大的藝術在於突破表面的「想活/不想活」這種二元論的命題,進一步去探詢病人:「究竟在您的生命中,所重視的是什麼?」有時候,答案甚至連病人自己也會嚇一跳。

美國當代婚姻治療大師約翰.高特曼(John Gottman)稱此為「Dream」(夢想)──不見得是什麼多遠大的抱負,而是指一個人所珍視的事物或價值。對我而言,行醫最大的價值之一,在於讓病人在死前有機會了解自己的夢想,並且幫助他圓夢。畢竟人總難逃一死,而光是延長壽命並不會讓人更快樂──完成夢想才會。

***

 「黃醫師,第12-A床的病人要辦自動離院,你要不要來了解一下?」

 我看了看手邊的病人名單,皺了皺眉。這位陳先生一入院就是個令人頭痛的人物,得了大腸癌,卻硬是不開刀、不化療,只固定在中醫診所拿藥,任由血便解不停,到了全身虛脫、無力招架,家人強制送醫之時,被送入急診室一檢驗,血紅素竟只有3 g/dL。(正常男性數值在十二以上;再怎麼健康的人,低到七也該輸血。)連輸了十二單位的紅血球,好不容易恢復元氣,竟連一聲謝也不吭,直嚷著出院,連他太太也莫可奈何。

趕到護理站,只見小兒麻痺的陳先生坐在輪椅上,後面由陳太太推著,只等我答允,就要辦離院。離院還算小事,要是病人回家後再解血便、再度虛脫、再送急診,收進病房包準還是我負責照護──那我豈不是從辦入院手續、開醫囑,乃至打病摘,一切都要重複做一次(而且準會被急診同仁譙暴)?想到這裡,為了避免後續一切麻煩事,我決心說什麼也要把病人留下,處理到更穩定為止,哪怕手錶的時針指著下午兩點三十分,是病人入院的尖峰時段,還有不少床的入院手續等著我去辦。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走到陳先生面前,強作客氣地把夫妻倆請到討論室,關上了門。陳先生看都不看我一眼,雙目盯著桌面,斬釘截鐵:「我要出院。」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陳先生,我首先想讓您知道,我並沒有要擋您出院的意思。身體是您的,本來就只有您才能為它負責,而我們也尊重您的一切決定。只是,站在醫師的專業角度,我希望幫您考慮得更遠:這次出血是很嚴重的,您有沒有想過,如果回去之後再出血,或是腫瘤愈長愈大,把腸子阻塞,您要怎麼辦?如果對策您都想好了,那麼您要出院,我自然沒話說。」

陳先生頓時語塞,沉默下來。我見狀,便鎮定地繼續說:「您從得到大腸腫瘤至今,一直接受中醫的治療,沒有接受手術或者化療,我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您做這樣的選擇?」

陳先生抬頭看我,說:「我認為癌症不應該用殺滅的方法去治療,應該要用導引的,跟它和平共存。」

我重複他的話:「所以您的意思是,因為癌細胞也是身體的一部份,是正常細胞的叛變,所以不應該消滅它們,反而應該要找出叛變的原因,好好調理身體,安撫它們,使它們回復正常,才是治本之道,是這樣嗎?」陳先生點點頭。

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健康哲學,中西醫各有長才,我們也尊重您的理念。但眼前的事實是:腫瘤在長大。如果有一天大到阻塞腸子,那麼您不僅無法排便和進食,恐怕腸子還會破掉而有立即的生命危險。反之,如果您可以接受我們為您做個腸繞道手術,繞過腫瘤,在肚子上做個人工肛門,那麼您的出血和腸阻塞問題都可以一次解決。您要不要考慮看看?」

陳先生搖搖頭:「不要。」

「可以讓我知道您擔心什麼嗎?」

「我有個朋友也裝了大腸造口袋,整天滲漏,常常需要麻煩別人幫忙換。」我看著陳先生因為小兒麻痺而萎縮的雙腿,霎時間一切都明白了。

從小行動不便的他,成長過程中究竟花了何等大的功夫,才終於向家人證明自己可以獨立自主!能夠不麻煩別人、生活自理,在別人或許稀鬆平常,但對陳先生而言卻是長期不斷跟環境「鬥爭」所換來的果實!

接著,陳太太的幾句話隨即證實了我的想法:「他的個性就是這樣固執,其實這次家裡的人也都恫嚇他,要他一定要把病治到穩定才准出院。但在醫院連上個廁所都非常不方便,在家裡則有為他特製的無障礙設施。」

四、五十歲了還受家人管束,說明經濟不夠自主,也說明家人保護慾強;一旦住院,既少了無障礙空間,又多了家人格外的噓寒問暖,豈不更覺得自己是廢人一個──難怪陳先生急欲離開醫院!

但我並未說破,只說:「我懂了。在家的確比較方便。但我也看過許多病人人造口袋的功能很正常,平時蓋著衣服,還可以照常參加各樣的社交活動,朋友們根本看不出來。」

陳先生並未正面回答,只說要再跟他信任的中醫師討論討論。

「那麼,我仍然建議您,既然住了院,不論您是否接受後續的治療,至少先重新做一次腫瘤分期的檢查,在這裡留份資料,這樣一來,如果往後真有什麼非住院不可的狀況,處理起來也有個底。您覺得呢?」

陳先生沉吟一會兒,勉為其難地說:「好吧。」

不過多久,陳先生就出院了。出院前只淡淡地說了一聲謝,從此我就沒看過他,整件事情也隨著生活的忙碌波折而被埋藏。

***

幾個月後的某天晚上,我在腫瘤科病房值班診視病人,忽地有顆女人的頭從隔壁床的簾子探出來:「您是黃醫師嗎?」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陳太太!

許久未遇的重逢自是歡喜,也顧不得是在醫院裡,我熱情地跟陳先生夫妻倆握了手,前嫌盡釋。

此時的陳先生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說話有氣無力,但見我一來,眼神居然放出光采。

陳太太說:「昨晚又大出血,差點沒命了,緊急送進急診,經過緊急處理才回過來。」

我握著陳先生的手:「上帝真是眷顧,居然讓我們能再相見!」

陳先生說:「是啊!」

「還是不開刀嗎?」我問。陳先生淡定地搖搖頭,似笑非笑。

由於是值班,還有幾位病人等著我去看,便跟他們約定好晚點聊,然而當晚我卻忙到半夜而食言;隔日是假日,我趕車回家,也把這檔事給忘了。

***

星期一上午是教學門診,腫瘤科病房的書記日惠姐來電:「亮維嗎?有一位陳太太來開死亡診斷書,她說有東西要給你,我請她去找你好嗎?」

什麼?死亡診斷?陳先生已經過世了?當下我全身的血液幾乎凍結,愧疚交加。

「黃醫師,」陳太太在門診找到了我:「我先生隔天早上就過世了。他交代我一定要把這個給您──」

是一個小玻璃瓶子,裡面是牛奶糖色的膏狀物,打開瓶蓋,一股淡淡的蜜香隨之散出。

「是我先生生前最愛吃的蜂蜜。這位老闆製作十分用心,不加一滴添加物,純天然的。黃醫師,雖然我先生他沒說太多感謝的話,但我們有私下討論過,謝謝您那天肯花一個下午聽他說話;對我們而言,那一個下午非常寶貴。」

***

我必須承認,就如同我之前所說的,那次談話並不是因為我特別有愛心;相反的,有一半是出於我的私心……

但是在上帝手裡,這樣從自私為出發的行動,居然也能成全一個生命,讓陳先生知道他的夢想有被聽見、被尊重。

我只得再次,在我主的面前學習謙卑。

本專欄與路加傳道會網站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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