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哀慟的漩渦裡

【作者:雨漣信望愛閱讀 2007.04.08


書名:奇想之年
作者:瓊.蒂蒂安
譯者:李靜宜
出版:遠流


結果哀慟是一個沒到達之前我們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們預想(我們知道)某個我們親近的人可能會死,但我們無法遇見緊接在這個想像的死亡事件之後的那幾天或幾個星期。我們甚至曲解了那幾天或幾個星期的本質。我們可能會預期死亡突然帶來震驚,但我們沒料到這種震驚會毀天滅地,讓身心盡皆錯亂。我們可能會預期自己因喪親而一蹶不振,而傷心欲絕,而瘋狂。但是我們沒料到會是如假包換的瘋狂,冷靜的當事人相信丈夫就要回來,而且需要他的鞋子。...∼《奇想之年》∼

細節。

讀到第十三頁的時候,我在筆記本記下來提醒自己,去翻當年因主題曲讓Celine Dion一舉成名的電影《因為你愛過我》(Up Close and Personal)重看。為的是想看前面的字幕編劇是否真的跑出John Gregory Dunne和Joan Didion,還有那件工作人員穿的巴塔哥尼亞防風外套(後來才想到電影裡應該是看不到工作人員的)。不知為何的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

細節。

每次回想起來時我總是反射性的只會記得三件事情。不按照時間排列的。一是那天我的手機沒有開機。就只有那一天。就是我連續幾個禮拜二十四小時開機所應該要接到的那通電話。二是娘躲在加護病房外某個轉角流淚,然後又迅速擦乾,冷靜的走進加護病房裡。好長一陣子我一直以為,自己看到的眼淚只是幻象。三是某天坐夜車回高雄,很冷,是冬天,舅舅(還是爹?)開車到車站接我,路上經過一間寺廟,駕駛座的大人忽然轉頭告訴我,阿公的棺材、要辦後事的地方都已經找好了。彷彿只是在談隔天早上要吃什麼的冷靜。(「冷靜的當事人」,社工員這樣形容Joan Didion。)

細節。

我對那種鉅細靡遺的看護記錄十分熟悉,不是由醫護人員寫下來的,而是由輪流看護的家人寫的一本完全不合格的小簿子,上面充滿各種筆跡,一種徹底的流水帳。(就像Joan Didion不斷反覆書寫的那些療程、病名、藥品)。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注射了某某點滴、換了某某藥、抽痰、吃飯、做檢查、翻身、擦身體、誰來探病、醫生說了什麼、今天反應怎麼樣。我還記得有一頁上面有一行字被二阿姨用紅筆大大的框起來:「爸今天微笑了一下,好像做了好夢」。....鎮定而理智的驚慌。鎮定而理智的絕望和希望。

細節。

何以哀慟需要如此多的細節?何以哀慟只能容得下片段與細節?蘇偉貞的《時光隊伍》自醫院起始,不斷拉開、撐大,撐開空間不夠,還得撐開時間,撐開一筆筆的事件、人物、歷史,上天下地,不斷追溯,復盤旋而歸;Joan Didion則追溯著名詞,資料、理解、觀念、解釋、文字、詩句、書,所有可以做的事情,以及所有可以橫亙在自己與傷痛之間的事物。瑣事,一切一切看起來無關緊要的瑣事。任何能夠被理智控制的瑣事。細節讓人在碰觸到真正的黑洞時能夠攀附,細節讓人避免現實,細節讓人不需停止。

但細節也就是構成漩渦的本身。一個景象,一句話、一個微笑、一種語氣、一個事件、一個地方、一樣東西......所有的似曾相識最終盤旋成為「一個人」,一圈又一圈,大半徑、小半徑,形成漩渦(像夜巡者中盤旋在頭頂之上的黑旋風)

我知道我們為什麼拼命想要讓過世的人活著:我們拼命想要他們活著,好讓他們可以與我們同在。
我也知道,如果我們想自己繼續過下去,到了某個時間,我們就必須對逝者鬆開手,讓他們走,讓他們死去。
讓他們成為桌上的照片。
讓他們成為信託帳戶上的名字。
讓他們隨水流逝。

明白這個道理,並沒有讓我更容易鬆手放他隨水流逝。(P155)

事實是,傷痛是一個句點,而我們不願意讓它出現。(即使自以為可以)
事實是,我們其實從來不可能真的「準備好」面對失去。(即使自以為可以)
事實是,我們也從來都沒有能力或權利去替他人感知哀慟。(即使自以為可以)

事實是,比哀慟更深的是,你領悟到所有的一切,都無法替你分擔哀傷的,孤獨。(「無意義」的意義,Joan Didion是這樣說的)

事實是,漩渦並不會真正徹底的消失消散,它只是會被時間以反方向的水流行進慢慢舒緩強度,即使你不願意,即使你不想。然後我們逐漸學會如何在前一個漩渦出現時帶笑或淚的走進它、凝視它,再走出它。但卻不表示下一個漩渦出現時,我們就會比較懂得如何面對它。

事實是,沒有一個失去的哀慟會因為曾經有過失去的經驗,就不會再哀慟。

而明白、經歷、接受、到或者哪一天能夠超越,其實都是在停筆或閱讀完之後,才開始的。


本文原發表於作者的部落格:日落前的魔術時光
圖片來源:博客來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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