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怎样的专业与公民教育?

【作者:徐敏雄自我与社会的对话 2003.05.24


读者来信:


  我很赞同你说医护人员绕跑违背以前宣誓理念,需要重罚,但是你似乎没清楚的表达医护人员撤退之意。如,每个人都意识到,高雄医疗设备的匮乏,SARS 疫情也蔓延无度,所以有些医护人员也纷纷求去。不知这算是落跑,还是撤退呢? 长期看你的文章,觉得你有你一些独到的看法,深感对你所承受的社会公平正义压力,感到佩服。理念虽不一定与你雷同,但是至少看你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真诚和果断,实在得鼓励你继续为我们写下更多力挽狂澜的文章:)

读者 何 xx 敬上


敏雄回复:

  很谢谢这位何小姐来信指教与鼓励。在这星期的文章里,我除了会针对何小姐提出的疑问说说一些我的看法外,对于上周另一位读者—龙潭的阿典博—所提出论点,做一点简单的回应。


从新闻事件谈起


  先说说昨天(五月二十三日)晚上我看到一则电视新闻的感想好了!相信昨天有看新闻或关心教育政策的人都注意到了:教育部黄荣村部长继前天宣布「不考非选择题」后,首度大翻转,改口说「要考国英文作文」。这项宣布马上引来考生、家长、老师、补习班甚至立委的关切与反弹,多数反弹的焦点其实并不是在「要不要考作文」,而是教育部这种反覆无常的作法让处在 SARS 威吓下已经感到「没安全感」的人,更加无所适从。

  印象很深的是媒体访问了某女中的学生对教育部这种作法有何感想,被访问的学生表达她的不满后,拿出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画了一个人,竖起中指放在嘴唇前面,这幅图画的旁边写了一个大大的「嘘」字!这位学生补充说到:希望教育部长安静点,让剩下三十天的他们好好念书,身旁的其他学生见状也大肆跳舞拍手叫好!对于这段访问,媒体记者下的标题是:学生希望黄荣村「闭嘴」。

  再说前上星期吧!曾经看到某个私立医院自愿要担任 SARS 的专责医院,话才刚说完,附近的居民就到该医院抗议,并且要求该院院长必须签下切结书,表示绝对不会让该医院成为 SARS 的专责医院。

  相信这些现象不仅仅出现在昨天和上星期,诸如学校老师排挤和平医护人员的子女、司机拒载万华区的学生、社区歧视受居家隔离的邻居……等等,面对这么多令人难受又难堪的困窘,我只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因为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台湾从学校教育到社会人心风气,到处弥漫着「个人主义」的意识型态,我们的教育体制所栽培的,是虽然具备专业知识技能,但却只能看到短期利益的自私者。


个人利益与公共福祉是否冲突?
  其实「图谋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什么「恶」,从心理学的利己主义来说,人不可能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因为这违反了人的天性。换言之,做出不利己行为的人若非不理性,就是愚昧者。事实上,根据社会学家 Tocqueville 的观察,美国也是一个个人主义色彩相当浓厚的社会,但有趣的是,美国这种个人主义意识型态不但没有导致社会凝聚力的崩解,反倒强化了公民参与公共事务的热忱。深究其原因,Tocqueville 认为主要是多数美国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私利必然与所属社群或社会的公共利益相互扣连,这也就是他所说的「正确理解的自利原则」。

  在这种价值观的引导下,政府官员或社会工作者不用大声疾呼什么高尚的伦理信念,也不必告诉学生「国家或群体利益应优先于个人利益」,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社群公共福祉获得提升,他们自己的私利也会有所增进;反之,个人如果为了一己私利破坏集体福祉,那么自己既往握有的好处也终将不保。所以,在 Tocqueville 眼中,早期美国社会里的「自利」不仅不是罪大恶极,相反地,它还是推动个人参与公共福祉营造的主要动力。正因为多数美国公民深刻体认到私利与公益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他们可以用较为宽广与长远的视野来评量他们的利益,而不会因一己短期私利而做出破坏公众长期利益的事来。


台湾教育体制缺乏「公民德性」、「专业伦理」知能
  反之,表面上看台湾教育体制里,不少老师、家长与学生所念兹在兹的就是如何努力考高分、上热门科系。但我相信他们的眼光不是这么短浅,因为上大学、考证照对他们来说都只是让自己过得更好的「过程」,而所谓「过得好」,不外乎待遇好、社会地位高、工作聘用有保障等等。至于整个社会的福祉或专业社群的发展与他们有何关系,我也相信,他们的眼光不是这么长远。

  所以不少高中生在选填志愿的时候,无论是他们自己或是亲友师长,都会希望他们能填上「热门科系」,而这些所谓的「热门科系」无非就是出路好、待遇优的科系。上了大学以后,除了哲学或与医疗、教育以及助人工作的相关科系外,很少会开设伦理学或专业伦理的课程;甚至在上述科系里,与技术性或理论性的科目相比较,专业伦理的课程也有如凤毛麟角少得可怜。对多数学生甚至社会大众来说,「生涯规划」无非就是想尽办法在知识经济的时代里,随时增添专业知能,好让自己能够在职场上维持一定程度的竞争力,或是在某个生命阶段里储存一笔钱、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拿到某些学位等等。也因此,我们看到教育部推动的「学习型组织」也被与「技术继续教育」划上等号,至于「公民德性」或「专业伦理」等议题或知能,很难成为人们的学习目标或存在他们的生涯规划中。


美国公民普遍体认「公共福祉」与「私人利益」息息相关
  如果我们把台湾的现况与 Tocqueville 所描述的美国社会作个对照,虽然两者都具有个人主义色彩,然而,由于美国公民普遍体认到「公共福祉」与「私人利益」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在他们的教育政策或公共制度里,很强调「公共领域」、「公民德性」以及「专业伦理」的重要性。或许对多数美国公民来说,公民德性的养成与专业伦理的实践只是他们参与公共事务,牟取私人利益的管道,不见得有多少公民或专业技术人员真的完全了解或歌颂那些德性与伦理;但他们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倘若没有了这些专业伦理与公民德性,他们的专业表现与公共诉求将不再被其他民众认同,专业所能为他们带来的利益也将不复存在,公众舆论亦无法再成为他们权益的保障者。至于个中的道理,我在先前「当代社会所不可或缺的公民德性」以及「论作为一份『志业』的成人教育」两篇短文中,都已经有比较详细的说明。


结论
  总和来说,我想表达的第一个重点是:专业伦理的存在或公民德性的提出,主要是要让专业人员或一般公民「有规可循」,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探究个人私利与公众福祉的关系,这时候,专业伦理和公民德性就像一套简易的法则,只要人们遵循它,就可以同时增进个体和群体的利益。也因此,我并非漠视医护人员有规划自己生涯的自由与权利,而是更想强调:倘若吾人选择了某项职业,必然得去承担某些风险。无论出于自己的轻忽,或社会大众与教育体制有意的漠视,如果选择某职业的人只看到短期好处,而没有认清随之而来的可能风险,后果都必自行承担。就像在没有战争日子里我们也招募职业军人,应聘的军人心里可能想着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争,所以五年后他想要……,十年后他要……,二十年后他想要……。这些生涯规划都可很好的,因为这代表他正在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但是我们不可以因为他已经做好这些计画,就免除他作为一个军人该有的责任。

  也就是说,一旦有战事发生,他绝对不该以「当初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打仗」,或「没想到敌人会用这么先进的武器」等理由来逃避责任。当然我们可以指责教育当局或师长在子女生涯规划时,没有善尽完全的告知之责,或是检讨教学课程不够完善介绍各种职业,但这些理由都应该只能作为未来改进的依据,而不足以让一个职业军人逃离战场。除非在个人在选择职业的时候,上述没有充分告知各种职业工作内容或风险的现象是某些人刻意隐瞒或欺骗的结果。

  试想,如果专业伦理或公民德性不足以对某些专业人员的行为或个人行径发挥规范作用,可以预见的是,大家在短视一己私利的情况下,都只想「享权利」而不要「尽义务」。到时候,担任军警的人员只想拥枪自重、大众运输工具的驾驶人只搭载他喜欢的人、商人囤积民生物资赚取暴利、没有人愿意让 SARS 专责医院成立……,不但任何的专业工作都不再能得到受服务者的信任,整个社会的秩序也会很快地崩解。到最后,可能得进入 Hobbes 所说的:人人彼此猜忌、相互掠夺的「自然状态」里,届时就是一个完全强凌弱、众暴寡的丛林世界。

  接续这个思考逻辑,我要表达的第二个重点是:一切攸关公共利益的政策或专业行为都必须依据「普遍性」原则进行考量。例如 SARS 专责医院要或不要盖在哪里,不应该考量以某些民众的利益为考量,而要从全盘的角度去思考医院盖在哪里对整个社会来说最好;同样地,医护人员能不能或该不该撤退的判断,不好从「我今天是护士」或「我今天是病患」的单一角度来下,而是要发挥「同理心」,同时就如果我今天是护士、医生、SARS 病患、病患家属、一般民众、政府官员……等各种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所以,「反对 SARS 专责医院要设在 xx 路」的理由不应该是「我家住那儿」,而是「有更好的地方适合」;我赞成医护人员可以撤退的原因,不应该是「我的家人是医护人员」或「他们已经有了生涯规划」等理由,而是「撤退无论对病患、医护人员或社会大众都比较好」。

  因为,今天虽然我们是医护人员、老师、军警等专业人员,但难保哪一天我们不会是受照顾、教导、保护的人;反之亦然。如果今天我们因为自己的特殊状况或利益,要求涉及公众利益的政策或专业行为符合自己的好处,是否有可能某一天当我们从优势进入弱势的时候,别人也可以只顾他们的特殊利益,而罔顾我们的权益?

  根据以上的价值,到底长庚一百多名医护人员的辞职是「逃兵」还是「撤退」?和平医院附近的居民反对和平成为专责医院的诉求是否合理?学生叫教育部长闭嘴是一种公民意见表现还是狭隘的自私行径?…….这众多「议题」的答案我想还是留给各位读者自己去评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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