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費那 2005.08.21

“ TEN MINUTES OLDER”是一個集結十五位電影界中享有盛名的導演，共同完成的電影短片集。分為兩片，主片名相同，但是副標題用了小號和提琴做為分隔，整個短片集開始，以及各短片之間過場的音樂也分別以這兩種樂器演奏。國內代理商為了有所區分，因此有了【十分鐘前──號角響起】，以及【十分鐘後──提琴魅力】兩種不同的譯名。

這１５支短片，它們都在詮釋一個恆久以來不停被討論的主題：時間。片長規定只能有十分鐘，至於表現手法則完全不限制，由導演自由演繹。

有的從漫長的人生中抽取出某個片段，探討時間的相對長短、誕生滅亡，有的用影象輔以充滿哲思意味的旁白，試圖傳達個人對時間的思考過程與定義。

觀看的角度左右了詮釋的方向，時間到底是直直向前奔跑？亦或自始至終是一個循環的圓圈，我們在時間裡，在不停重覆錯誤的歷史裡生老病死？同樣一段十分鐘，不同的視點會帶來什麼樣不同的理解呢？

１５個導演用電影這項藝術，為我們描述「時間」的邊界與存在，帶來一場場影象與寓意飽滿精彩的時間之旅。

十分鐘前-號角響起 Ten Minutes Older -The Trumpet

序言：

“　Time is a river the irresistible flow of all created things, One thing no sooner comes into view than it is hurried past and another takes its place only to be swept away in turn.“

（時間是一條河，所有受造物皆無法抗拒的川流， 一物才進入眼簾便被匆忙掠過，取而代之的另一物，亦不過是等待著被依次席捲而去。） (註1)

選自　馬克斯奧里歐斯《沈思錄》（Marcus Aurelius “The Meditations”）



０１
劇名：天堂來日（DOGS HAVE NO HELL）
導演：阿基．郭利斯馬基 (Aki Kaurismaki)

一個男人因為臥軌被關進牢裡，剛被釋放出來，他以奇怪的理由解釋自己的行為。

電影沒有交待男人真正的動機為何，不過，他出獄之後，倒是做了一個很積極的決定，和臥軌（或是他所聲稱的，只是『睡著』）的心境相反。他把自己持有公司部分的資產便宜賣給合夥人，然後到一家餐館把某個女人約出來，說他想跟她結婚，而且打算搭火車到西伯利亞的油田工作，他沒有多少時間讓她考慮、準備，女人答應了。他們在火車快要出發前的十分鐘，把所有該做的事情做完。

人物之間的對話很簡短，有時甚至用眼神、音樂，肢體動作替代語言的溝通，在這些意在言外，莞爾中帶有深意的交談之中，情節隨著時間往前伸展。例如：他前往餐館找他的情人時，裡面剛好有個樂團正在演唱英文歌曲(註2)“Thunder and lightning”(雷與閃電)，歌詞訴說愛情的降臨有如雷電，情人或去或留，結局會是快樂還是傷痛，兩人之間是否還有明天等等，成為主角求婚之舉的前奏曲。

有趣的是，這首插曲也出現在這個導演於同年執導的另外一部電影”The Man Without A Past”(沒有過去的男人)，而此短片的男女主角Markku Peltola 和Kati Outinen ，也正是“沒有過去的男人”電影裡的男女主角，這一長一短的影片之間，是不是存在著某種承襲的關係呢？因此，我們或許可以將此短片中這個男人，視為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他在劇中沒有名字，急於告別過去的一切，在最短的時間，做了好幾個人生的重大決定，也許他的心裡很害怕，只是故做鎮定，也或許他覺得此生從未有如此篤定的時刻。

一個曾經疑似要尋短的男人，十分鐘，大約是幾個關鍵念頭在腦中閃過的長度，火車上，他帶著新婚的妻子，一點錢，還有對祖國的最後一瞥，往未知匆匆奔去。



０２
劇名：生命線（LIFELINE）
導演：維多．艾利斯 (Victor Erice)

平靜而炎熱的午後，剛經歷生產過程的母親和嬰兒都在熟睡，嬰兒的腹部開始出血。由於此片是以黑白兩色呈現，因此當血液在嬰兒衣服上漫開的時候，就像是墨汁在宣紙上暈染，安靜、殘酷的美感；血跡擴散著，時間在流動，觀眾緊繃的情緒也被逐漸挑起。

在同一段時間當中，有獨處的小男生在手腕上用鉛筆細細畫出假的手錶，想像它會發出滴答的聲音，和客廳的鐘擺相應和。

有人在玩牌，有人倒在椅子上睡著了，嬰兒的血繼續流淌。

婦人有節奏地踩動裁縫機，在衣服繡上新生命的名字。男人手上的雪茄緩慢燒著。

她在揉麵團，她在晒衣服，他在除草，他在編繩，從老到少，有男有女，所有人都在安份守己地過日子，可是，報紙上新聞頭條上寫著：邊境升起了納粹的卐字旗。

導演將嬰兒繼續流血的畫面，直接溶進第一次出現納粹興起的新聞畫面，將家庭中新生命的單一危機事件，擴展到國家、世界即將要面對的重大災難。短短的十分鐘內，死亡的威脅無所不在，就像跑來搖晃嬰兒床的黑貓一樣，貓本身不邪惡，但是黑色的貓向來有死亡的象徵意義，當牠的爪探進床內，也象徵死亡探進這個家庭，納粹的毀滅的爪子正伸向世界，「黑貓－死亡」驚醒了原本眾人以為的「寧靜－和平」。

有的危機能及時解除，但是歷史的危機呢？新生與死亡，平靜與戰火，黑與白，時間是不是能像小男孩手腕上的假錶一樣，輕易地就能被我們抹去？那記憶呢？歷史呢？生命是與時並進，或是，與時間一同線性地消逝在盡頭？

此片沒有配樂，只有當下各個角色行動時所發出來的聲音，有規律的鐘聲，或是敲打鐵具、水龍頭漏水的聲音，提醒觀眾時間在流逝。老照片的特寫，讓人懷想起古巴曾有的繁華與發展。這一家子人，或許可以濃縮成這個世界的每個家庭，每一個分子，沒有人能夠自外於伴隨時間而來的衰老、死亡，無法自外於世界局勢的變化。

維多．艾利斯在這十分鐘裡面，無論是精心拍攝營造出來的氣氛（幾乎每一個畫面都能擷取成耐人尋味的黑白照片），利用剪接穿插以帶動情節的技巧功力，以及使用豐富的隱喻與對照，都表達出導演對時間的思考（時間是人所製造出來的嗎？在一段時間當中，這個世界可以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還包括他對戰爭的深沉控訴。

婦人唱道：「我的兒啊，你先別急著走。」不止對著新生嬰兒，還有，也對著那張報紙上血色逐漸漫延開來的青年們的照片。

０３
劇名：最後的神祕部落（TEN THOUSAND YEARS OLDER）
導演：韋納．荷索 (Werner Herzog)

雖然中文劇名是以故事中的部落為翻譯的重點，但是筆者認為原來的劇名「一萬年前」，與短片集的名稱「十分鐘前」兩相對照之下，才能應和導演所要表達的理念。

這支短片比較像是紀錄片，而非創造一個新的故事或是特殊的情境來傳達導演的意念。它紀錄巴西亞馬遜雨林裡一個原始部落「烏胡伊烏瓦瓦」族(Uru Eu Wau Waus)的發現與衰亡。

片子一開始引用西元1981年該部族首度和外面的文明世界接觸的情形，事隔20年後，導演帶領著攝影團隊，尋找存活的族人，觀察整個部族文化和生存環境的種種變遷。裡面沒有特殊的攝影技巧，也沒有需要費心挖掘的隱形意涵，只是用平緩的節奏陳訴著存活著的故事。當原始和文明相遇的時候，原始，不管是人類部落文化，或是生態環境，都會因文明的進入而帶來重大的改變與撕裂，更何況，當這個原始部落接觸到文明世界時，已經是20世紀了，這些還停留在石器時代的人類(他們靠鑽木取火，用動物牙齒做為削尖的工具……)，他們沒有任何緩衝期，就被推到後工業時代的面前接受審判，而且，還有致命的傳染病等著他們。

「他們不知道，這幾分鐘將讓他們躍進數千年，他們將邁入虛無，眼前是無情的命運。」

導演兼任文字撰寫的工作，旁白寫得很美，也很犀利，他說，在雙方接觸之後，「世上不再有未知的地域與民族」，與影片對照之下，導演絕對不是讚美人類的探險精神已然發展到極致，已經掌握了世間所有文化的所有足跡，而是在感慨，在這類的探索和接觸之後，無論動機是學術或是商業或是政治，部落文化只能走向沒落消失，這是沒有辦法逆轉的過程。原始部落的上一輩只能半爬半走，試圖跟上所謂現代化的步伐，而下一代早就想要用跑的速度遠遠逃開自己的文化，擺脫原始落後，大力擁抱文明與都市。

　　「時間已經拋棄了他們。」

原始不一定代表純真，但是，我們真的能眼睜睜看見他們沒入文明的洪流之中嗎？

０４
劇名：休息十分鐘（INT,TRAILER,NIGHT）
導演：吉姆．賈木許（Jim Jamusch）

　　寒冷的夜晚，女演員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走進拖車，她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背影音樂是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有人打電話過來，女演員拿著手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對方聊起來，聊她的工作，聊他們私人的話題，對方也許是好朋友，也許是情人。

在她一邊休息，一邊講電話的同時，不同的工作人員輪番進來，確認她身上的服飾、收音器是不是移位，有沒有飯吃等等瑣事。短短十分鐘不停被切割、打斷，任何進來的人都可以聽見她對著電話說了些什麼，為了工作的緣故，她的身體也順便需要被碰觸。

黑白的色調，復古的服裝，冬夜，煙，整個感覺是孤獨而疲倦的，短片中出現的是一個沒有隱私的演員，其實換做任何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平凡人物，狀況可能也是相差不多的。我們的時間常常是被各種大小事佔用，有的時候是我們主動允許，多半則是不得不然，沒有太多的選擇空間。

時間過去了，你，休息到了嗎？

０５
劇名：跟時間賽跑（TWELVE MILES TO TRONA）
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

　　一名男子，無意間吃下含有迷幻藥的餅乾，他覺得渾身不對勁。他必須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離他距離最近的醫院就診，否則生命會有危險。在路上他不夠替自己打氣，告訴自己路程不會很遠，應該很快就會到達了。隨著體內的化學物質開始作用，他的心臟狂跳，盜汗，視覺扭曲，公路上的風車、道路、沙塵都變得斑斕炫麗，他有時候誤以為自己踏入仙境，露出吸毒者特有的飄飄欲仙的表情，可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他恐怕撐不到醫院，他的身體已經快要到達極限。短短的十分鐘，變得漫長而且生死悠關，時間──被視為第四度空間──隨著視覺所能感知的三度空間而扭動，他不停向上帝禱告，希望有人能在路上發現他。

　　心跳聲、搖滾樂、演員狂亂的表情以及汗水、透過鏡頭失焦和影片特效，我們可以強烈感受到迷幻藥所造成常人難以想像的景觀。而這種經驗，往往伴隨著致命的危機。導演採用搖滾樂團Eels的“Souljacker”（靈魂劫掠者），其節奏營造出來的張力已經為後來的情節做適當的加乘效果，歌詞更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註３）。

　　文．溫德斯說，他在這支短片試圖處理３R,，即Road（公路）Rock'n Roll （搖滾樂）the Relativity of Time（時間的相對性）。十分鐘對一般人來說，可能只是一段不算長的時間，可是，一旦被置入極端的情況當中，例如，生死關頭，每一秒將會漫長得難以忍受，也就是說，時間會因主體的感受而有所不同，心理生理的變化會影響我們對時間的認知，那麼，時間對於我們來說，到底是絕對的，還是相對的？

０６
劇名：決戰時刻（WE WUZ ROBBED）
導演：史派克．李 (Spike Lee)

　　這是一支尖銳的美國政治歷史紀錄片，史派克．李在這支短片當中，政治立場鮮明，沒有灰色中間地帶，沒有各打五十大板，他直指美國總統大選中，布希是如何用各種手段在選票上搞鬼，從選前限制部分黑人的投票資格、設計複雜令人誤解的選票，到開票前的做票黑幕。透過快速的剪輯，讓高爾助選團的團隊各自說出心裡的疑點和當時的狀況，十分鐘，政治局勢風雲變色，個中內幕一般人不太可能去發現，但是史派克．李堅持要把「真相」揭露出來，他認為號稱全球民主龍頭，世界最有力量的強權國家，居然出現這麼骯髒的選舉手段，如此恥辱的歷史，必須留下紀錄。

０７
劇名：百花深處
導演：陳凱歌

　　一個在街頭遊蕩，到處託人幫他搬家的男子，在找到願意出車的搬家工人之後，帶著他們來到北京「百花深處」胡同。聽說已京由於歷史悠久，老舊的地區只有老北京人才能熟門熟路，一般人往往會迷失方向，迷失在地理的迷宮，以及歷史新舊交替的迷宮當中。

　　搬家工人隨同「馮先生」來到他所說的「百花深處」，結果眾人只看見一大片等待開發蓋大樓的空土地。他們為了要收到錢，只好順著他的意思，假意幫他搬櫃子搬花瓶，大家對著隱形的物體演戲。

　　有人一昧抵抗時間的前進的潮流，執意停留在曾經繁華的過往，因此變得與眾人格格不入，他們活在自己的舊世界，太多的遺憾，對歷史的沈緬，依舊阻止不了都市開發的趨勢。這是許多古老城市所必須面對的挑戰，如何在珍惜歷史遺物和兼顧現代人商業開放的需求取得平衡呢？

　　當淡水開發成觀光區，老街砌上行人道，新店面進駐，到了假日車水馬龍，萬頭攢動，有人叫好，有人嘆息。正如開頭引言所說的，時間，是受造物無法抵抗的潮流，只能在其中流動，沖刷，消失。

　　百花深處，最後終於在夕陽西下的時刻，完成了搬新家的任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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