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思想的蘆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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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麼會「只是」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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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123RF


日前逛邊譜書店,偶然看到《忘了自己是動物的人類:重思生命起源的歷史與身而為人的意義》(How to Be Animal: A New History Of What It Means To Be Human,陳岳辰譯,臺北市:商周,2021)這本看來似乎有趣的書,因與動物思想以及人性論有關,故買回用幾天零碎時間很忍耐地翻完。感想是,這是一本思想淺薄的炫學雜談。

作者Melanie Challanger在書中不斷東拉西扯許多人、書、文字、觀點來鋪陳她的論點,即:人就是動物,人應當大方坦誠自己就是動物,且應好好學習如何當動物,不要自以為有別於動物的什麼特質(如理性、靈魂、自我、人格、尊嚴、道德等)。在她看來,一切人(應說西方人)造成的問題都因於人不正視自己就是動物這一事實;不然,依她的論點,什麼問題都沒有,至少可迎刃而解,包括現在正方興未艾之AI科技所引生的巨大挑戰。

自從達爾文於1859年出版《物種起源》之後,宣揚人「只是」動物之說已是大學菁英學者所成功建構起來的當代主流文化,一點都不新鮮。作者只是浮沈在這個潮流裡的一個想要自我炫耀的小泡沫,但很不幸全書既沒有歷史,也沒有嚴肅的學術討論,更沒有任何證成自己論點的論證,只是不斷掉書袋地講些想當然爾的空話。

她認為人類(其實是西方人)文明的整個問題(包括對自然的傷害破壞)都肇因於人不想承認自己就是動物,而自以為本質上不同於且高於動物。例如,她認為1960年以來黑猩猩的數量已經少了一半,而人類卻一直未對此採取任何挽救的行動,之所以如此的主要原因是人始終認為自己與黑猩猩之間有著勞不可破的藩籬,也就是人與牠們之間有著本質差異。換言之,如果人類能直視自己就是動物,與其他動物無異,那麼人就不會如此對惡待黑猩猩。

但證據何在?論證何在?

這種論調十分流行,許許多多達爾文主義者認為,人之所以對非人類動物(nonhuman animals)如此無情,其主因就是人不知道也不承認自己與動物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親緣關係;換言之,人若知道或承認自己與非人動物其實是演化長河上的親戚,那麼人對非人動物的歧視與傷害應可消除,至少會減少。

許多反種族主義者也以相同的邏輯,根據人類基因研究成果,批判種族主義者歧視「非我族類」(如白人歧視黑人)的謬誤,即這些歧視者不知道他們與被歧視者之間其實比他們所認同的種族有著更親近的遺傳關係;言下之意,只要他們知道其實與被歧視者是近親,那麼歧視與迫害應可消除。

但這種達爾文演化論的親緣倫理全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想。如果達爾文演化論的親緣關係為真,又親緣關係能消除惡行,何以動物世界滿是血腥殘暴的生存鬥爭呢?何以同種類的動物仍相互吞吃傷害呢?何以人類許多惡行都發生在同一家人、家族、社群、種族之間?為什麼人類總是一再對自己的家人、親人、鄕人、族人施暴行惡?二十世紀的共產極權國家(尤其中國)的鬥爭屠殺史血淋淋地告訴我們,他們殘害最多的正是自己同一國族的同胞親友,在此,親緣提供了什麼保障嗎?完全沒有!

反過來說,難道我與某人或某物沒有親緣關係,我就可以放心對之行惡了嗎?難道我與土地、空氣、水等自然物或書、繪畫、雕塑、建築等人文作品沒有親緣關係,我就可以任意對待它們、踐踏它們了嗎?顯然不可。我雖與它們沒有遺傳關係,我仍應善待它們,敬重它們的價值。

認定物種間是否有親緣關係是生物科學研究的成果,但這無必然性,可誤,可修訂,不足以成為道德判斷的可靠根據。這些親緣倫理論者似乎忘記了獨裁暴君也常利用後來被否證的生物科學研究為他們殘害同種同族人背書,如納粹所為者。

這位作者口口聲聲要我們不要忘記自己是動物,要我們學習怎麼當動物,並不斷批評人類種種彼此殘害又傷害動物與自然的惡行,可是她又承認自然世界本身無所謂道德,自然本身不在乎也不關心是非善惡。既然如此,人若好好貼近大自然「認命地」當生生滅滅的動物,又何必在乎是非善惡呢?又何必在乎如何對待其他動物呢?

今日,這種東引西引看似有學問實則似是而非、雜亂無章、思想混亂的書到處流竄風行,甚至被胡亂吹捧推薦,人不但不會因此變成「純真無知」的動物,反而成了極自我中心、目中無人、無是非善惡、整天胡鬧瞎鬧、為所欲為的壞鬼邪魔。

我完全同意,人就是動物,天生有不可根除的動物性,也無法不受其動物性限制(何止動物性!我們連物質性都無法脫離),與整個自然世界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我也同意,人應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動物性、肉體性甚至塵土性而常保謙卑、節制之心,不自大,不自我中心,且不斷尋求自我超越。

但我完全不同意,說人「只是」(nothing but)動物,與其他動物無本質差異,故「只」應視自己為動物。動物會在乎自己是不是動物嗎?動物會在乎自己有沒有善待其他動物嗎?動物會說服別的動物應當好好當動物嗎?動物需要思辯其他動物的權利以及自己應如何對待牠們的義務嗎?當然不會,但這並不是牠們的恥辱。

我認為,任何以否定人有別於動物之獨特人性而為動物說話、伸冤、報屈甚至追討公義者都不成立,都是胡扯瞎說。正好相反,除非人有別於動物的獨特人性,並對這個地球家園背負著其他動物不可能背負的獨特生態責任,否則說服人應愛動物、應人道地善待動物就毫無道理可言,人也無法因此而能合情合理、有情有義地愛動物。

其實,這本不斷勸人「如何當動物」之書本身就自證人本質上就不只是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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