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的心愿

【作者:细拉碎碎念 2014.11.30


离开以色列前,一位长居以色列宣教士很有智慧地对我说,「别急着分享你所见的一切,让它沉淀一段时间再说。」的确如此,有些事情沉淀了,才比较能够得到足够的视野,来看事情的整体原貌,并且当时一些不起眼的人事物,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反而成为心灵的圭宝。

请容许我先为故事背景铺陈。五年前去这趟以色列之旅,前十三天跟团,后十七天只身待在耶路撒冷,跟团的那些日子,人彷佛被放在安全的泡泡里,迦萨的炮轰和自杀炸弹客似乎是远处的故事,因为导游只带我们去安全地点,所以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的张力,毫无所感。然而,在后面这些只身独行的日子,尽管街头常见士兵守卫,但是总是下意识提防着什么。

街头巷尾充的恐惧气氛,是无形的,但是日子还是要过。我就住在警察局的对面,并且对街的市场前后入口都有士兵守卫,原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点,没想到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住下来之后,才晓得街口五个月之前就发生过公车爆炸案。

***

到耶路撒冷没多久,认识一位元单身宣教士姐妹,问我想不想周末去耶利哥试探山?有玩的,我当然马上点头。我们一行五名女性,除了我以外,其它几位都是来以色列好一阵子的老鸟。一路高速公路没什么车,因为犹太人都过安息日了。

接近检查岗哨 时,我看见远处有一些没有安装门窗的房子,感觉有点怪异,于是拿起相机要拍摄,但身旁的女伴,一巴掌掴下我的相机,并把相机藏在她衣服里。等以色列士兵检 查放行后,朋友才解释,不可随便拍照,他们会以为我们是记者,找麻烦的,而那些没有门窗的房子都是阿拉伯人的房子,他们故意盖房子,不盖门窗,因盖了门窗 就必须交税,并趁此透过记者,向国外宣传是以色列人害他们生活穷困的。以色列就是这样吊诡的地方,恐惧的氛围处处可嗅得到,怕的不只是恐怖分子,也怕以色 列员警和士兵。顺附一提,在以色列地,大家似乎总是用阿拉伯人这字眼来替代巴勒斯坦人。

试探山相传是耶稣受试探四十天的旷野山区,离耶利哥只有三公里。试探山是个观光区,尽管山下由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控管,但不觉有什么危险性,感觉还顶商业 化,而从山下往上走,则是凭山而建的希腊东正教的修道院。上山坡度很大,让人走得气喘嘘唏,然而一旦到了山上,居高临下眺望附近景致,所有的疲惫都值得了。

去了试探山之后,紧跟着就去耶利哥城古址。基本上,我们只看见一面开放参观的墙,是往下挖出往外倒塌的一片墙。我想隔几年来,能看到更多,以色列似乎处处可见「考古动工中」。

感觉上,此行一切平顺,我们的领队女宣教士一时兴起,说咱们去耶利哥市中心逛逛,其余的几个女生当然点头说好。到了耶利哥市中心,眼前是一个圆环,四周几家商 店,感觉冷清。下了车,左右一看全都是男人,并且衣服颜色让人觉的灰溜溜的,好不容易看见一位穿黑衣从头包到脚的女人,只露出眼睛,我才晓得我们到了极端 保守的巴勒斯坦地区。整个景致让人感觉灰蒙蒙的,像极四、五十年前台湾乡下小镇,而我看到朋友们的衣服,才领会自己从未意识到,我们穿的衣服是何等色彩鲜 艳。只见我们领队姐妹怯生生地说:『平常有大巴士来,顶安全的。』不晓得她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我们。 既然来了,也不能马上走人啊,我们决定在街上走走,反正没几户。我一眼瞥见路边小贩居然有卖长长的甘蔗,离开台湾已经廿多年,好久没见甘蔗,忍不住拿相机,拍摄甘蔗,我特别注意不要拍摄人,免得惹祸,这是我到以色列学到的头几个功课之一。

谁知我身边的姐妹们也跟着拍摄,但是她们拍的是小贩。这下子,我们的领队姐妹一脸青白,小声地催促:『快走,快走!』我晓得她担心惹祸,最糟糕的情况是我们自此消失在西方文明世界里,这并非没有前例。

XXX

我以为这就是我惟一有机会上巴勒斯坦解放军管辖的地方,因为听说若要去巴勒斯坦解放军管辖区,一定要找阿拉伯人带路,才进的去,并且最好有熟人,才安全。 其实,我本是有个机会可去巴勒斯坦解放军管辖区服事。听说耶利哥巴勒斯坦难民营只有一位女宣教士进的去,当地人十分信任她,连政府有时候也要透过她沟通,物资透过她分发。前几个礼拜,我才见过她。她愿意带人进去耶利哥难民营服事,但是要通过面试,确定不怕死,才行。我几番考虑,胆子不够大,家有老小,才硬是压下这念头。然而,没想到就在离开以色列前一天,我居然有机会进并且不是巴勒斯坦解放军控制的观光地点,而是他们街坊小民的住处。

那天,我去赴约。这约是有点儿不得已,被才认识一天不到的朋友硬说有感动,一定要我见以斯帖。她一直说,她是位少见奇女子,一定要见。我最讨厌这种被硬撮合的约会,于是安排在最后一天,并且打算只留一小时半,就找机会告别。

与以斯帖约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吃午餐。谁知我们一拍即合。有 共同爱吃的食物,共同生活习性,像不爱接电话,常用电话留言做筛检程式,不过,她身上有一样我没有的,那就是勇敢。这在我一个月以色列地是少见的,尤其我离 期近了,满耳听到的都是机场出关时如何对答,尤其相熟的几位宣教士纷纷私下警告我,被盘问时不可露出她们的身份,能不提就不提。她们绝对不是多虑,听说已 经有好几位长期宣教士被拒绝签证,只好打道回府。

我和以斯帖相见恨晚,交谈欲罢不能。于是,她问我,下午有没有事?她解释自己待会儿要为她正在装璜的餐厅订洗手槽,她经营餐厅是为了向她的犹太人同胞们传递耶稣基督的福音。因为她手上钱有限,都是他人奉献的,而这回手上这笔钱是免费为他装璜的义工奉献的。所以,她找以前自己认识的水电工亚伯拉罕,带她去熟人那里买,也许可以拿到好价。这时的我,当然没事。

水电工来了,以斯帖为我们介绍。居然是阿拉伯人,只见他个子矮矮的,门牙缺了一颗。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近距离见到的阿拉伯人,我吓一跳,他名字居然叫亚伯拉罕。进而想了想,阿拉伯人自认是以实玛利后代,取名亚伯拉罕,并不奇怪。

坐上计程车,才知道开车的是他的儿子,大约四十岁左右,话不多,对父亲态度很恭敬。我路不熟,感觉上车子在市区巷道里绕行,一下子就到了,该是我从没去过城里巴勒斯坦区。车子在一间巴勒斯坦磁砖水槽店停下来。

以斯帖看上了一个专门给犹太人洗手礼用的洗手槽,店主慷慨地说,因亚伯拉罕的面子,打了近半价的折扣。店主还要以斯帖多买些货,以斯帖诚实回答自己手上没 钱,必须等有钱才能做。那阿拉伯店主回答:「我这个人有视人之明,你可以先拿货,以后再付款。」我当场愣住,不敢相信这样跨越尖锐种族对立下的良善和信 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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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又上了车,一下子就上了高速公路,似乎有时间可以长聊。只听以斯帖问亚伯拉罕,近来可好?

他回复:「两个星期前才刚心脏病发。」

以斯帖追问:「怎么了?」

亚伯拉罕叹了口气,细细道来,不过因为他缺颗牙,漏风,我不是听得很清楚细节。大致是,前一阵子,他接了一个杂工工作,帮一位从美国来的女士搬家,那女士态度十分挑剔。并且,搬了家,要收钱时,那女的反控告他偷她的衣服,还报警。员警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押他去警局,并揍他,他那颗牙就是那时候打断的。显然,在以色列军警面前,巴勒斯坦人是失势,百口莫辩的。讲完,亚伯拉罕叹了口气说,她好高大,又胖,我怎么会要她的衣服呢?

他又叹了一声气:「我还必须上法庭呢!」以斯帖抱不平说:「这种时候有以色列人出面说话,会有用的。要不要我为你出面?」亚伯拉罕摆摆手,说不用了。在他脸上,看不见任何愤怒。

车子开始进入一个小城,以斯帖回头向我解释:「这里是伯大尼!」我的心砰砰跳!这就是我主耶稣常驻足的小镇,死里复活的拉撒路就是住在这里,耶稣受死进耶路撒冷之前,就是待在这里。我贪婪地看着街道的景致,想深深把它印在脑海。

耳边听到亚伯拉罕指着新建的清真寺说:『瞧,耗资几百万美元呢!』以斯帖回一句:『那笔钱给穷人更好!』亚伯拉罕低头无语,他又能够说什么呢,那是他的家园、同胞、宗教。而我,想着在这样以巴对立壁垒分明的情势里,亚伯拉罕和以斯帖之间怎么会拥有这样的友谊?

以斯帖彷佛知道我的疑问,转头对我说:『我曾在这里住了三年。在这阿拉伯文化中,只有我们一家是犹太人。」是怎样的女子会带着孩子住在这个阿拉伯人区达三年?我心里的问题更多。

***

回到耶路撒冷时,天色已转灰暗。下了车,亚伯拉罕递给我一张名片,匆匆告别。那片纸捏在手上,粗粗的,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个网址。我心想,水电工也有网址哟!

回到加拿大,安顿下来,定址查到这网页,十分粗糙的设计,但清楚的资讯,就是鼓吹各民族和平相处。这是亚伯拉罕的心愿,也是以斯帖的心愿,也成了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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